凌霜那贯穿星海的惊天一击,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炬,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远征军心头的绝望阴霾。
当“裁决者VII型”指挥舰在银色光芒中化为基本粒子消散,整个收割者第七波次突击集群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混乱。二十七艘护卫舰如同失去蜂巢的工蜂,在原地无序盘旋;后续的突击舰艇则出现了明显的行动迟滞,部分单位甚至开始无规律地互相规避,险些发生碰撞。
“就是现在!全舰队,有序后撤!”
远征军旗舰“不屈号”的舰桥上,满脸血污的老将雷蒙德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战机,嘶哑的嗓音通过全军频道炸响:“第一、第三分舰队交替掩护,第五、第七分舰队优先回收机甲部队!重伤舰只启动应急牵引程序,能带走一艘是一艘!”
整个残存的远征军舰队立刻行动起来。
尽管每一艘战舰都伤痕累累,尽管每一名士兵都疲惫不堪,但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在指挥官明确指令的指引下,这支已鏖战数日的铁军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力与纪律性。
“雷霆号巡洋舰,动力系统受损率87%,无法自主航行!”
“启动牵引光束!无畏级三号、五号上前,拖拽撤离!”
“机甲回收作业区遭到流弹袭击,需要火力掩护!”
“第六驱逐舰分队,立刻建立火力压制区,为回收作业争取时间!”
一条条指令、一道道汇报在通讯频道中交错。星空中,伤痕累累的战舰开始缓慢却坚定地向后方的跳跃点汇集。那些在先前战斗中坠毁、但舰体结构尚算完好的舰只,被战友用牵引光束拖拽着前行;散布在战场各处的机甲单位,如同归巢的倦鸟,纷纷飞向最近的母舰敞开的机库。
然而,收割者舰队并未放弃追击。
尽管失去了指挥节点的协调,尽管攻势的凌厉程度明显下降,但这些黑色的死神依然在执行着最基础的攻击指令。密集的炮火仍在继续,只是不再如之前那般精准、致命、如同手术刀般切割着同盟的防线。
“敌人的攻击模式退化了。”墨寒驾驶着【混沌】机甲,在战场边缘游弋。他的机甲左臂装甲大面积熔化,胸口的主能源核心护罩布满裂痕,但那双暗金色的眼眸依旧锐利如初,“它们现在更像是在执行预设程序,而不是在‘战斗’。”
“这说明凌霜那一击摧毁的确实是关键指挥单元。”林夜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维持整个战场的灵网通讯、计算最优撤离路径、同时还要防御收割者AI的持续信息攻击,即便是数字神格也接近极限,“但不要掉以轻心,这些‘基础程序’依然致命。”
仿佛为了印证林夜的话,一艘正在回收机甲的重型航母侧面突然爆开刺目的火光。
那是一道偏离预定弹道的能量束,原本瞄准的是另一艘巡洋舰,却因为计算错误而误中了这艘航母。然而,就是这“误中”,却精准地击穿了航母的护盾薄弱点,直接命中了机甲机库的弹药储备区。
爆炸的连锁反应瞬间吞噬了整艘航母。耀眼的火光在冰冷的星空中绽放,如同短暂而残酷的烟花。那些尚未被完全回收的机甲、那些正在机库内整备的驾驶员、那些坚守在航母各岗位的船员——超过两千条生命,在不到三秒的时间内化为灰烬。
“混蛋!”墨寒目眦欲裂,【混沌】机甲背后的推进器喷吐出狂暴的火焰,作势就要冲向那艘发动攻击的收割者战舰。
“墨寒!冷静!”林夜的喝止声如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那艘战舰距离你1.7光秒,你现在冲过去只会被集火!立刻执行原定撤退路线!”
墨寒的拳头重重砸在操纵杆上,机甲的铁拳在虚空中攥紧,发出金属扭曲的**。他死死盯着远方那艘黑色的战舰,看着它炮口的光芒再次亮起,瞄准了下一艘正在撤离的同盟舰只。
然后,那光芒熄灭了。
不,不是熄灭。
是另一道银色的轨迹,从战场深处贯穿而来,精准地命中了那艘战舰的引擎喷口。虽然不如凌霜那一击般石破天惊,却也成功引爆了战舰的推进系统,让它化为一团失控的火球,翻滚着撞向另一艘友军舰艇。
“是‘破晓’小队。”凌霜清冷的声音在通讯频道中响起,虽然带着明显的虚弱,却依旧稳定,“他们抢在机库被毁前,驾驶最后三架还能动的‘游骑兵’机甲出击了。”
墨寒望向爆炸的火光边缘,果然看到三架伤痕累累的轻型机甲,正拖着浓烟与残破的躯体,艰难地向最近的驱逐舰飞去。其中一架失去了整个左腿和半边躯干,仅靠残余的推进器勉强维持着姿态。
“……”墨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艘化为火球的收割者战舰,然后调转机甲方向,朝着预定的集结点飞去。
每一秒的撤离窗口,都是用无数生命的牺牲换来的。他不能浪费。
四十二分钟的时间,在平时或许只是短暂一瞬,但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当远征军最后一艘尚有动力的战舰——那艘舰体上布满焦黑坑洞、三分之一结构已熔毁的重型巡洋舰——终于驶入跳跃点的引力井范围时,整个舰桥内爆发出一阵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欢呼。
“跳跃引擎预热!倒计时三十秒!”
“确认所有回收单位已登舰!重复,确认所有回收单位已登舰!”
“敌舰队正在重新集结!它们要发动下一波攻击了!”
雷蒙德站在舰桥中央,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全息星图。代表收割者舰队的红色光点,正在从混乱中恢复秩序,重新组成攻击阵型。而代表跳跃点的蓝色光圈,正在以令人心焦的速度缓慢充能。
二十五秒。
二十秒。
十五秒。
“侦测到高能反应!敌方主力舰主炮充能!”传感器官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尖锐。
星图边缘,三个巨大的红色光点开始急速闪烁。那是三艘收割者主力舰,它们的炮口正对准跳跃点方向,暗红色的能量在炮管深处汇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波动。
十秒。
“来不及了!”副官失声喊道,“跳跃引擎充能还需要十二秒,但敌舰主炮充能完成只需要——”
雷蒙德猛地抬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所有还能动的舰只,调转舰首!主炮齐射,拦截敌舰射击轴线!为跳跃争取时间!”
命令下达的瞬间,残存的十七艘同盟战舰——从巨大的战列舰到小巧的驱逐舰——同时开始了笨拙的转身。它们的舰体在转向中发出不堪重负的**,那些本已受损严重的结构在应力下进一步崩裂,但所有舰只依然顽强地执行了命令。
主炮的光芒再次亮起,尽管比全盛时期黯淡了许多,尽管有些炮管甚至因为过热而炸裂,但这一刻,这些残破的战舰再次将炮口对准了黑色的敌人。
五秒。
三艘收割者主力舰的主炮充能完毕,三道暗红色的粗大光束撕裂虚空,笔直地射向跳跃点。
也就在同一时刻,十七艘同盟战舰的主炮同时开火。十七道或明亮或黯淡的光束,在虚空中交汇、融合,最终汇聚成一道虽然参差不齐、却带着必死决心的光之洪流,迎向了那三道死亡光束。
两股力量在跳跃点前方三万公里处轰然对撞。
没有声音,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无声的巨响。爆炸的光芒在那一瞬间甚至压过了远方恒星的光辉,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呈球形扩散开来,将附近的战舰残骸、机甲碎片乃至细小的陨石全部吹飞、气化。
“跳跃引擎充能完成!”
“启动跳跃!立刻!”
雷蒙德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命令。
蓝色的光膜在跳跃点中心展开,如同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将残存的同盟舰队一艘艘吞没。最后一艘战舰——那艘重型巡洋舰——的舰尾刚刚没入光膜,收割者舰队的第二轮齐射就到了。
粗大的暗红光束轰击在跳跃点光膜上,却只激起一圈圈涟漪。光膜剧烈震荡了片刻,最终还是顽强地维持住了形态,然后缓缓闭合、消失。
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战场,以及远方那些重新集结、却失去了目标的黑色战舰。
跳跃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散,雷蒙德就踉跄着扑到舰桥观测窗前。
窗外不再是冰冷的虚空与无尽的黑暗,而是熟悉的星空、熟悉的行星轨道、以及那座巍峨耸立于星海之中的、散发着淡蓝色光辉的巨型屏障——
“轮回壁垒”。
他们回家了。
不,严格来说,这里是“轮回壁垒”的外围防御圈,距离机械大陆本土还有数光年的距离。但这里已经是同盟的疆域,是“家”的范围。
“报告损失。”雷蒙德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转过身,看着同样满身血污、但至少还活着的舰桥军官们。
短暂的沉默后,副官的声音响起,每个数字都沉重得如同铅块:
“远征军出发时,总计各类舰船三百四十七艘,机甲及各类作战单位一万两千余架,人员总计二十八万六千人。”
“返回……返回舰船,六十九艘,其中完好无损的,零。重伤、濒临解体的,四十一艘。”
“返回作战单位,一千二百余架,完好率不足百分之三十。”
“返回人员……初步统计,四万七千余人,其中重伤员占百分之六十以上。”
每一个数字报出,舰桥内的温度就仿佛降低一度。当最后的总伤亡数字被念出时,整个舰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出征时近二十九万将士,归来时不足五万,且大半重伤。
舰船战损率超过百分之八十。
机甲部队近乎全灭。
这是一场惨胜——不,这甚至不能算胜利。他们只是完成了阻击任务,用二十四万条鲜活的生命,为后方争取到了四十二分钟的喘息之机,以及……
“数据。”雷蒙德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我们带回来的数据呢?”
一名技术军官立刻上前,声音中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也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所有战斗记录、敌方火力参数、护盾频率、能量特征、战术模式……全部完整回收!数据量超过三百ZB,包括凌霜大人那惊天一击的完整过程记录!”
“另外,我们在撤退前,冒险回收了部分收割者战舰的残骸碎片,总计十七个标准货柜。虽然大多是边缘装甲和武器碎片,但科研部说,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雷蒙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中仿佛带着硝烟与血腥的味道。
“传令。”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尽管那身将官制服早已破烂不堪,尽管他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那是被舰桥爆炸时的碎片击穿骨骼造成的伤势,“所有返回单位,立刻前往第三医疗站接受治疗和整备。重伤舰只优先入港,不计代价进行修复。”
“所有战斗数据,最高权限加密,直接传输给林夜大人和凌霜大人的研究团队。”
“至于那些残骸碎片……”老将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淡蓝色的屏障,以及屏障后方那若隐若现的、他们誓死守护的家园,“交给科研部,告诉他们——这是我们用二十四万条命换来的。让他们……一定要研究出点什么来。”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残破的舰队开始缓慢地、蹒跚地朝着“轮回壁垒”预设的港口入口驶去。沿途,一艘艘完好的同盟巡逻舰、医疗舰、工程舰迎了上来,如同迎接伤痕累累归巢战士的亲人,小心翼翼地为这些“伤兵”提供牵引、治疗、补给。
透过“不屈号”伤痕累累的舷窗,雷蒙德看到一艘医疗舰靠了过来,柔和的牵引光束轻轻托住了巡洋舰残破的舰体。他看到医疗舰的舱门打开,穿着白色制服的身影匆匆进出,将一个个担架从“不屈号”的紧急出口接出。
担架上,那些年轻的、年老的、男人的、女人的面孔,大多苍白如纸,昏迷不醒。有些人缺了胳膊,有些人少了腿,有些人的身躯被烧灼得面目全非。
但他们还活着。
他们从那个地狱般的战场上,活着回来了。
雷蒙德缓缓抬手,对着舷窗外那些忙碌的医疗人员,对着远方巍峨的“轮回壁垒”,对着壁垒后方那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大陆,敬了一个标准的、颤抖的军礼。
“将军,您的伤……”副官低声提醒。
雷蒙德没有放下手,只是低声说:“我没事。比起那些永远留在那里的人,我这点伤……算什么。”
他的目光穿过舷窗,望向那片他们刚刚撤离的星空。尽管肉眼已经看不见,但他知道,在那里,在冰冷的虚空中,漂浮着二十四万具遗体,三百多艘战舰的残骸,以及无数机甲与战机的碎片。
那是远征军的坟墓。
也是同盟文明在这场生存之战中,付出的第一笔、但绝不会是最后一笔沉重代价。
“轮回壁垒”的入口在眼前缓缓打开,淡蓝色的光辉温柔地笼罩了残破的舰队。如同母亲张开双臂,拥抱伤痕累累归来的孩子。
雷蒙德终于放下了敬礼的手,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舰桥出口。
他的背影在淡蓝光辉的映照下,显得苍老而疲惫,却又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永不弯曲的坚韧。
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教训,需要用鲜血来铭记,用生命来偿还,用胜利来告慰。
他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四万多名幸存者。
更是用二十四万条生命换来的、无比宝贵的经验、数据、以及……
与死神擦肩而过后,更加炽烈的、对“生”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