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五行山地界,一路向西。山路渐渐崎岖,林木愈发深秀。唐僧骑在马上,虽有脱困的“神通广大”徒弟随行,心中那份因孙悟空过于平静眼神而生的隐约不安,却并未随路途延伸而消散,反而在沉默的行进中,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他偶尔瞥向身侧那沉默跟随的身影,见其步伐沉稳,目光低垂,神态恭顺无可挑剔,可越是如此,越觉得那平静之下,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冰。
孙悟空则完全沉浸在一种全新的“观察”状态中。五百年山中静思,锤炼的不仅仅是心性,更有那双火眼金睛的洞察力。此刻,他不再仅仅用眼睛看路,更以金睛之意,“观照”着沿途的气机流动、因果痕迹、乃至冥冥中可能与“西行”相关的种种“不谐”。
他注意到,某些路段的地脉灵气流向会出现微不可察的紊乱,仿佛被无形之力刻意引导过;某些鸟兽的踪迹也透着蹊跷,不像完全的自然行为。这一切,都与他“此路乃精心布置之局”的猜想隐隐印证。
“师父小心,前方山林茂密,恐有险阻。” 行至一处两峰夹峙、道路狭窄的山坳时,孙悟空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让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唐僧吓了一跳。
唐僧勒住马,抬眼望去,只见古木参天,藤萝倒挂,确实是一处险地。他正待询问,忽然前方林中传来一声唿哨,紧接着,六条手持刀枪棍棒、面目凶悍的汉子跳将出来,拦住了去路。
这六人装束杂乱,但个个眼露凶光,为首一个独眼大汉将手中鬼头刀一横,厉声喝道:“呔!那和尚!识相的,留下马匹行李,饶你性命!否则,管杀不管埋!”
正是所谓的“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六贼。在常人眼中,这不过是六个剪径的毛 贼。
但在孙悟空火眼金睛的视界里,看到的却截然不同。
这六“人”形体凝实,与活人无异,但其周身缠绕的“气”却极为古怪。生命血气淡薄得几乎可以忽略,更像是某种精纯的“能量”临时塑造的躯壳。更重要的是,他们每“人”身上,都延伸出一道极其淡薄、若隐若现、颜色晦暗的“线”。
这“线”并非实体,而是因果的显化。它们并非扎根于眼前的六个躯壳,也非连接着远处的某个源头,而是凭空而生,突兀地“粘附”在他们身上,另一端遥遥指向不可知的虚空深处,散发着一种生硬、刻意、与周遭天地自然因果格格不入的“不协调”感。就像戏台上牵线的木偶,那线并非木偶本身所有,而是被场外的手临时系上。
临时催生的因果? 孙悟空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西行劫难”的开胃小菜。不是妖魔,不是仙神,而是这种更为“便捷”、更易“控制”的——因果造物?或者说,是某种力量(佛门?天庭?)以“贪嗔痴慢疑”等心毒为引,以因果之力临时捏合出来的“劫数工具”?
他想起袁洪记忆中,某些香火小神、或者被大能点化的“草头神”,身上也有类似的、与信众或点化者相连的因果线,但那是经年累月、自然信仰或点化之功形成,醇厚而稳固。眼前这六贼的“线”,却充满“流水线”产品的生涩与速成感。
“师父勿惊,不过是几个剪径的蠢贼。” 孙悟空往前一步,挡在唐僧马前,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六个“造物”。
“悟空!休要伤人!我等出家人,以慈悲为……” 唐僧见对方凶恶,又见徒弟上前,生怕他暴起杀人,连忙在马上喊道。
“放心,师父。” 孙悟空头也不回,只是盯着那为首的独眼贼,“老孙今日,不想杀生。”
六贼闻言,以为他胆怯,气焰更盛,纷纷鼓噪:“那雷公嘴的和尚!还不快将东西拿来!”“休要啰嗦,不然先砍了你这猴头!”
孙悟空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六贼莫名地心中一寒。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贼”的耳中:
“我说,你们六个……来得好生‘突兀’啊。”
六贼一愣。
“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孙悟空继续道,金红色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扫过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的因果线,“寻常剪径的,也要踩点、望风,看人下菜。你们倒好,像是专门等在这儿,就为了堵我和尚师父?这‘买卖’,做得可有点……刻意了。”
“哪、哪来那么多废话!” 一个贼人色厉内荏地喊道,但眼神却有些闪烁。
“还有,” 孙悟空仿佛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慵懒,“你们身上这‘味儿’……不太对。不像活人该有的生气,倒像是……刚出炉的‘点心’,还带着炉火的‘新气’。”
此言一出,六贼脸色齐变!他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猴头,看出了什么?
“最有趣的是,” 孙悟空踏前一步,身上那股刻意收敛的沉凝气势微微泄露出一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水面,空气都为之一滞,“我看你们这来路……不清不楚,这因果……牵得也是别别扭扭。俗话说,来得突兀,去得也该突兀。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独眼贼强作镇定,但握刀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他们并非真正有智慧的生灵,更像是被灌输了“拦路抢劫”指令的傀儡,此刻被孙悟空点破“存在”的本质,程序开始出现混乱。
“看来,是听不懂了。” 孙悟空遗憾地摇摇头,似乎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他忽然抬起右手,食指对着六贼,凌空轻轻一点。
没有风雷,没有光芒。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
但就在他指尖点出的瞬间,六贼身上那些本就淡薄晦暗的因果线,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到,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
“啊!”“呃!”
六贼同时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手中的兵器“哐当”落地。他们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变得不稳定,仿佛下一刻就要溃散成最原始的能量。
“滚吧。” 孙悟空收回手指,语气淡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告诉让你们‘来’的那位,这等粗制滥造的‘劫数’,下次就别拿出来了,平白惹人笑话。”
六贼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兵器,连滚爬地转身就逃,身形踉跄,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跑得比来时快得多,那姿态,全然不见半点“贼”的凶悍,倒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山道前,瞬间恢复了宁静。只有几件散落的兵器,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孙悟空转过身,看向马上的唐僧。唐僧已是看得呆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他预想中的血腥厮杀并未发生,徒弟只是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凌空点了一下手指,凶神恶煞的六个强盗就狼狈逃窜了?这……这是什么神通?
“师父,贼人已退,可以上路了。” 孙悟空平静道,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几只烦人的苍蝇。
唐僧回过神来,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他驱马上前,看着地上散落的刀枪,又看看孙悟空那平静无波的脸,眉头紧紧皱起。
“悟空!” 唐僧的声音带着严肃与不满,“你既已皈依,当知我佛门以慈悲为怀,然亦需惩恶扬善!那六个强人,拦路剪径,为非作歹,你既有降服他们的本事,为何不将他们擒下,或送交官府,或感化其心,使其改邪归正?怎可如此轻易放走?你……你可是心中凶性未除,只顾自己痛快,却忘了除恶务尽、普度众生的道理?!”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对孙悟空的处理方式极为不满。在他心中,既然有能力,就该彻底解决问题,而不是这样“儿戏”般驱散了事。这猴头,果然还是野性难驯!
孙悟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训斥的恼怒或辩解。待唐僧说完,他才抬起眼,金红色的眸子平静地看向这位满腔“正义”的师父。
“师父,”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怎知,他们便是‘恶’?又怎知,擒下或感化,便是‘善’?”
唐僧一愣:“拦路抢劫,戕害行人,不是恶是什么?!”
“眼见未必为实,师父。” 孙悟空淡淡道,目光投向六贼消失的密林方向,“有些‘恶’,或许本就不是‘恶’。有些‘劫’,也未必真是‘劫’。今日放他们走,未必是纵恶。有些线,扯断了反而麻烦。不如留着,看看另一头,牵着什么。”
他的话依旧带着令人费解的玄机。唐僧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这徒弟思想怪异,言语诡谲,心中那份不安更甚。他沉下脸:“休要诡辩!出家人不打诳语,亦不可心存狡黠!今日之事,你处置不当。望你日后谨记,遇事当以佛法为衡,以慈悲为念,以除恶扬善为本分!再不可如此轻率!”
“是,师父教诲,弟子记下了。” 孙悟空垂下眼帘,恭顺应道。语气无可挑剔,但那份平静,却让唐僧感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他不再多言,闷哼一声,催马前行。心中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好好以佛法约束、教化这个心思难测的徒弟。
孙悟空默默跟上,目光掠过地上那些迅速失去光泽、仿佛要融入泥土的“兵器”,又瞥了一眼身前马背上那因“正义”受挫而略显僵直的背影。
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第一次价值观碰撞。
预料之中。
这位“师父”,果然是个纯粹的好“工具”。眼里只有简单的善恶、对错、佛理。却看不到这善恶对错之下,那被精心编织的“因果”与“剧本”。
也好。
他越是这样,有些“戏”,才越好演下去。
而有些“线”,也才越容易……被“清醒”的人看到,并顺着摸上去。
山风穿过林隙,带来远方模糊的兽吼。
西行路,方才开始。
而这“棋局”的边角,第一颗偏离“定式”的棋子,已然落下。
只是不知,那执棋的手,是否已经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