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彩页文学 > 玉碎宫墙 >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乾元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宴,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了景和十七年深冬的宫廷史册上,嗤啦作响,留下一个焦黑扭曲、散发着血腥与阴谋恶臭的烙印。烙印的中心,是御座前撕去痴傻伪装、露出沈青梧真容与青鸾胎记的那个瘦削身影,是瘫软在地、妆容尽毁、癫狂吐露罪状的淑贵妃苏浅雪,是脸色铁青、眼神惊怒交加、最终被太后一声令下“扶回宫歇息”的皇帝萧景煜。

    太后那句“诸卿——散了吧!”,如同赦令,也如同逐客。满殿呆若木鸡、神魂俱颤的勋贵重臣、命妇女眷,如蒙大赦,又似噩梦中惊醒,仓皇起身,顾不得仪态,纷纷低头躬身,脚步踉跄却又竭力保持着最后的体面,鱼贯退出这已变成修罗场、是非地的乾元殿。无人敢交头接耳,无人敢抬眼窥视,只有衣袖摩擦的窸窣声、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靴履踏过金砖时那刻意放轻却依旧杂乱的声响,交织成一片诡异而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殿内,辉煌如昼的宫灯依旧亮着,却照不亮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粘稠如实质的寒意与死寂。珍馐美馔冷了,琼浆玉液浊了,舞姬乐师早已不知何时悄然退散,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繁华,与御阶上下那几道凝固般的身影。

    太后崔氏已然重新落座,深紫色的凤袍在灯下泛着沉冷的光泽。她微微闭目,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沉香木念珠,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眉心一道极淡的竖纹,泄露着方才那番雷霆手段背后的心力消耗与更深沉的思量。

    崔嬷嬷垂手侍立在她身后半步,腰背挺直如松,眼神低垂,仿佛与这殿内的惊涛骇浪全然无关,却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御座旁,萧景煜被两名孔武有力却面色紧绷的内侍“搀扶”着,他并未剧烈挣扎,只是身体僵硬如铁,那双曾经清朗如今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殿中那个秋香色的身影——沈青梧。那目光,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被愚弄的暴怒、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寒意,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扭曲的狠戾。

    他想嘶吼,想质问,想亲手掐断那个女人的脖颈!可太后的旨意已然下达,殿外隐有甲胄兵刃的寒光闪动,那是慈宁宫的亲卫。他知道,此刻的乾元殿,已不再是他萧景煜能完全掌控的乾元殿。母后……竟然为了一个“借尸还魂”的沈青梧,当众削他颜面,夺他权柄!

    沈青梧。沈青梧!

    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撕去痴傻伪装后、清冷锐利如寒刃的脸,还有锁骨下那枚刺目的青鸾胎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灼烧着他的理智。她没死!她竟然没死!还变成了一个冷宫痴儿,潜伏在他眼皮底下,最终在这百官面前,给了他如此致命的一击!那所谓的“解局之法”……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是他亲手……不,是苏浅雪那个毒妇!还有那些背着他行事的魑魅魍魉!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瘫在御案脚下、如同被抽去脊梁骨般软倒在地的苏浅雪。昔日娇媚动人的容颜,此刻被涕泪、冷汗和花掉的胭脂糊得一片狼藉,眼神涣散空洞,嘴里还无意识地喃喃着“不是我……她们逼我……”的破碎字句。看着她这副模样,萧景煜心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翻涌的恶心与滔天的恨意!就是这个女人,用她的温柔小意和甜言蜜语,哄得他团团转,背地里却行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不仅害死了悯贵人、李美人的孩子,竟还……毒杀了沈青梧!构陷了沈家!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绞,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是背叛的痛,是帝王威严扫地、被至亲与枕边人联手愚弄的痛,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直视的、对于过往那段与沈青梧年少夫妻、也曾有过真挚时光的、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悔与痛?

    不!他不悔!帝王之路,本就孤绝!沈家势大,尾大不掉,沈青梧性情刚直,日渐成为他推行新政、掌控朝局的阻碍!除掉他们,是必然的选择!他只是……只是没想到,苏浅雪的手段如此阴毒龌龊,竟牵扯巫蛊、戕害皇嗣,更没想到,沈青梧竟能以如此诡谲的方式“归来”!

    他猛地甩开内侍的搀扶(那两人并未用力,顺势松手),踉跄着上前两步,指着地上的苏浅雪,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帝王最后的威严与暴怒:“把这毒妇……给朕拖下去!打入掖庭狱!严刑拷问!朕要知道,所有同党!所有细节!一个都不许漏!”

    这一次,殿外侍卫动了。两名身着铁甲的侍卫大步而入,面无表情,如同拎起一摊烂泥般,将瘫软的苏浅雪架了起来。苏浅雪似乎终于从濒死的麻木中惊醒,发出短促凄厉的尖叫,挣扎着望向萧景煜:“陛下!陛下饶命!臣妾知错了!臣妾都是被逼的!是文秀!是吴嬷嬷!她们……”

    “堵上她的嘴!”萧景煜厉声打断,额角青筋暴跳。

    侍卫迅速掏出一团布帛,塞进苏浅雪口中,将她如同待宰的牲畜般拖了出去,那呜咽挣扎的声音迅速消失在殿外的风雪夜色中。

    处置了苏浅雪,萧景煜胸口的郁气却并未消散半分。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再次盯住沈青梧,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沈氏!你……你装神弄鬼,欺君罔上,搅乱宫闱,该当何罪?!”

    沈青梧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几乎喷火的目光。脸上惊惧痴傻的神情早已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到极致的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又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那目光里,没有畏惧,没有讨好,甚至没有太多激烈的恨意,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漠然,与深入骨髓的讥诮。

    “欺君?”她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久未正常说话的干涩嘶哑,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陛下是指,臣妾未死于四年前那杯‘醉梦散’,是为欺君?还是指,臣妾未如陛下所愿,让沈家满门背负‘谋逆’污名、永世不得翻身,是为欺君?”

    “你——!”萧景煜被噎得胸口一窒,脸色涨红。

    “至于搅乱宫闱?”沈青梧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极冷,极淡,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直刺人心,“真正搅乱这宫闱的,难道不是陛下身边那位刚刚被拖下去的‘淑贵妃’?不是那些藏匿在阴影里、行巫蛊厌胜、戕害皇嗣、构陷忠良的魑魅魍魉?臣妾不过是……将陛下不愿看、不愿听的真相,撕开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御座上闭目捻珠的太后,语气转为一种奇异的平静:“太后娘娘方才已下懿旨,重启沈皇后鸩杀案、沈家谋逆案,彻查到底。臣妾,沈青梧,静候真相大白,沉冤得雪之日。届时,陛下再问臣妾之罪不迟。”

    说罢,她不再看萧景煜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微微屈膝,向太后方向行了一礼:“臣妾言行僭越,冲撞宫宴,请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沈青梧身上,深邃难明。良久,她才淡淡道:“你受冤屈,心神激荡,言行失当,情有可原。哀家既已令你暂居慈宁宫,便不会因今日之事责罚于你。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沈青梧依言起身,垂手而立,姿态恭谨,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萧景煜看着这一幕,看着母后对沈青梧显而易见的回护,看着沈青梧那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冰冷姿态,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今日之势,已完全被母后与这“归来”的沈青梧掌控。再强行发作,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向太后,声音依旧僵硬,却已努力平复了情绪:“母后,今日之事,骇人听闻,儿臣……心乱如麻。苏氏之事,便依母后之意,严加审讯。沈氏……”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掠过沈青梧,“既母后已有安排,儿臣……无异议。只是,沈家旧案牵连甚广,重启调查,恐引朝局动荡,还需……从长计议。”

    这话,已是变相的让步与试探。

    太后岂能听不出他话中的不甘与隐忧?她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皇帝虑得是。沈家旧案,哀家自会命人谨慎查办,务必证据确凿,不枉不纵。至于朝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因彻查冤案便引动荡,那这朝局,怕也早已是藏污纳垢,不堪一击了。”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空旷死寂的大殿,最后落在萧景煜疲惫而紧绷的脸上:“皇帝累了,今日受惊不小,回去好生歇着吧。朝政之事,暂由几位阁老协同处理。后宫诸事……哀家会看着。”

    这是明明白白的夺权,至少是暂时的接管。

    萧景煜胸口一闷,喉头又是一甜。他看着太后那张平静无波、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脸,知道再无转圜余地。母后这是铁了心,要借沈青梧“归来”和苏浅雪案,彻底清洗后宫,甚至……插手前朝!

    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再不多言,猛地一甩袖,转身,大步朝着殿外走去。背影僵硬挺直,却透着一股穷途末路般的仓皇与狼狈。两名内侍连忙跟上。

    太后目送皇帝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风雪中,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有失望,有疲惫,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

    “崔嬷嬷,”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平稳,“带沈氏回慈宁宫。西暖阁暂且安置,加派人手,仔细照看,也……仔细守着。没有哀家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她也不得随意离开。”

    “是。”崔嬷嬷躬身应道。

    “另外,”太后目光微冷,“传哀家旨意,即刻查封长春宫,所有宫人一律收押,分开审讯,尤其是苏浅雪身边贴身伺候的,一个不许漏!彻查长春宫所有角落,寻找巫蛊厌胜之物残留,以及……可能与沈皇后‘醉梦散’、沈家构陷案相关的任何线索!”

    “遵旨。”

    “还有,掖庭狱那边,对苏氏加紧审讯。哀家要她吐干净,所有同党,所有细节,所有经手之人!尤其是……那个‘文秀’!”太后眼中寒光一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带着铁血肃杀之气,迅速通过慈宁宫的渠道,传遍宫廷各个角落。可以想见,今夜之后,整个紫禁城,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清洗与血雨腥风。

    崔嬷嬷领命,走到沈青梧身边,低声道:“沈……姑娘,请随奴婢来。”

    沈青梧微微颔首,最后看了一眼这金碧辉煌、却刚刚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乾元殿,目光掠过御座上那空置的龙椅,掠过地上苏浅雪挣扎时碰翻的酒盏果碟,掠过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混杂着酒香、胭脂香与恐惧气息的奢靡余韵,眼底一片冰冷的漠然。

    这里,曾是她母仪天下、接受万民朝拜的地方,也曾是她饮下毒酒、含恨而终的囚笼。如今,她以这样一种诡谲而惨烈的方式,重新踏足此地,掀翻了棋局,将仇敌踩在脚下。

    但,这远不是结束。

    萧景煜的恨意与不甘,苏浅雪背后可能尚未完全显露的势力,太后深不可测的意图,沈家沉冤未雪的血仇……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她收回目光,转身,跟着崔嬷嬷,一步步,踏出乾元殿高高的门槛,走入外面凛冽呼啸的风雪之中。

    寒风卷着雪沫,瞬间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也让方才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暖香与血腥气散去了些许。慈宁宫的宫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照亮前路,也照出脚下积雪上纷乱狼藉的脚印。

    崔嬷嬷撑起一把厚重的青绸油伞,挡住大部分风雪,沉默地引着路。沈青梧跟在后面,秋香色的衣裙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单薄的身影却挺得笔直。

    沿途遇到的宫人太监,无不远远便跪伏在地,头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或许尚未完全知晓乾元殿内发生的惊天之变,但太后身边第一得力的崔嬷嬷亲自为一个陌生女子撑伞引路,且那女子虽衣着素净,神态气度却迥异常人,这本身,就足以让他们意识到——宫里,要变天了。

    回到慈宁宫,并未再去佛堂那间狭小耳房。崔嬷嬷直接将她引到了西暖阁。这里比佛堂耳房宽敞明亮许多,陈设虽不奢华,却一应俱全,暖意融融,熏着清雅的安神香。显然,太后兑现了“暂居慈宁宫”的承诺,且给予了相当程度的优待——或者说,监控。

    “姑娘暂且在此安歇。所需衣物用度,稍后会有人送来。门外有宫女值守,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崔嬷嬷语气依旧平板,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太后娘娘吩咐,姑娘今日劳神,需好生静养。若无要事,便不要随意走动了。”

    沈青梧明白,这是软禁。名为静养,实为控制。她微微欠身:“有劳崔嬷嬷。青梧明白。”

    崔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行礼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面风雪声与隐约的宫人走动声。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哔剥轻响。

    沈青梧独自站在温暖却空旷的房间里,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与虚脱。

    她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椅前,慢慢坐下。身体像是散了架,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酸痛。掌心,还残留着紧握碎瓷片时被边缘硌出的深深红痕,隐隐作痛。

    今日种种,电光石火,却又惊心动魄,在脑海中一一回放。从宫宴开始前的忐忑等待,到太后突然发难,苏浅雪精神崩溃吐露罪行,再到她撕开衣襟露出胎记、自承身份……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死一线。

    所幸,她赌赢了。太后需要她这把刀,需要她来撕开苏浅雪和皇帝竭力掩盖的脓疮。而她也借助太后的势,一举将仇敌推下了深渊,为自己,也为沈家,挣得了一线生机与公道。

    但……真的赢了吗?

    萧景煜那最后的目光,充满了不甘与狠戾。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苏浅雪虽然倒了,但她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黑手?那个“文秀”是谁?吴嬷嬷已死,线索是否就此中断?太后……真的只是为了“沉冤得雪”和“清理宫闱”吗?她对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前皇后,究竟抱有何种态度?是纯粹的利用,还是……另有深意?

    还有沈家……沈家远在边关、流放千里的族人,如今是何境况?父亲、兄长、还有她那未能长大便“失足落水”的侄儿……血海深仇,岂是仅仅扳倒一个苏浅雪便能偿还?

    疲惫如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合。但她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她强撑着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却眉眼清晰的脸。不再是谢阿蛮那痴傻麻木的模样,而是属于沈青梧的、带着历经生死沧桑后冰冷与坚毅的轮廓。锁骨下方,那枚青鸾胎记殷红如血,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她抬手,轻轻抚过那胎记。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来一丝真实的战栗。

    沈青梧。你回来了。

    以这样一种惨烈而诡异的方式,回到了这个吞噬了你和你家族的地狱。

    但这一次,你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皇后,不再是冷宫里挣扎求生的痴儿。

    你是复仇的修罗,是归来的亡魂。

    你要让那些欠了你的人,血债血偿,连本带利。

    窗外,风雪似乎更急了,敲打着窗棂,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在催促。

    沈青梧缓缓放下手,转身走向内室那张铺设着厚厚锦褥的床榻。

    她需要休息。哪怕只是一个时辰。

    因为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血腥,更加艰难。

    而这场以乾元殿惊变为开端、席卷整个宫廷乃至朝堂的——血色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躺下,闭上眼睛。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绝艳的、属于狩猎者的弧度。

    睡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长乐宫那弥漫着“醉梦散”甜腥气味的凤榻上。

    只是这一次,濒死的窒息感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掌心那枚暗红碎瓷片冰冷的触感,和喉间翻涌的、近乎灼热的——恨意与杀机。

    夜,还很长。

    风雪,正狂。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