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彩页文学 > 玉碎宫墙 >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与沈忠在佛堂东耳房的短暂会面,如同一剂强心猛药,注入了沈青梧濒临枯竭的心脉。血淋淋的家族惨状并未将她击垮,反而将那深埋骨髓的恨意淬炼得更加冰冷坚硬,化为支撑她继续前行、攀爬复仇绝壁的、不容折断的脊梁。

    回到西暖阁,面对宫女送来的、来自太后赏赐的时新瓜果(这个季节能见到鲜亮的蜜桔和饱满的冬枣,可见慈宁宫之权势),沈青梧已能维持恰到好处的平静与感恩。她拈起一枚蜜桔,指尖感受着那冰凉光滑的触感,思绪却如窗外再次聚拢的铅云,翻涌不息。

    沈忠带来的信息量巨大,也带来了更多疑团。刘文渊,户部尚书,刘嫔之父。这条线从后宫蔓延至前朝,从构陷妃嫔到插手边关军务,甚至可能牵扯通敌叛国!其心之险,其志非小。父亲密信中所指“礼佛心善”的宫中贵人,究竟是不是太后?若是,太后如今所为是真心翻案,还是更深的权术博弈?若不是,那后宫之中,还有谁隐藏得如此之深?

    还有文秀。这个本该死去的张美人旧宫人,竟成了串联吴嬷嬷、苏浅雪、乃至可能王选侍的关键节点。张美人当年的巫蛊案,与如今的种种,是否同出一源?

    线索如一团乱麻,但沈青梧知道,自己已抓住了几根关键的线头。接下来的日子,她必须比以往更加耐心,更加谨慎,在太后的眼皮底下,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将这些线头一一理顺,织成一张足以网罗所有仇敌的致命罗网。

    她开始更加积极地“配合”静养。每日按时服药,在太医问诊时,偶尔提及仍旧有些心悸、多梦,言语间流露出对乾元殿那晚的“后怕”。她阅读太后送来的书籍,尤其是一些前朝档案、地方志乃至医书药典,时常“不经意”地向崔嬷嬷或身边宫女请教某些生僻字词或典故,态度谦和,像个渴求知识又因经历坎坷而格外敏感脆弱的“病人”。

    这些举动,落在监视者眼中,是逐渐适应新环境、试图寻找精神寄托的表现,并无异常。而沈青梧则在看似随意的翻阅和询问中,不动声色地收集着信息,印证着记忆,梳理着线索。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尤其是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湍急的慈宁宫。

    腊月二十,小年前一日。宫中开始有了些年节前的忙碌气氛,各宫都在准备祭祀、赏赐等事宜,连慈宁宫也多了几分进出的人气。崔嬷嬷似乎格外忙碌,进出西暖阁的次数减少,但每次来,都会多看沈青梧几眼,目光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慎。

    这日下午,崔嬷嬷再次来到西暖阁,手中端着的却不是药碗,而是一个小巧的锦盒。“沈姑娘,”她将锦盒放在桌上,语气如常,“太后娘娘念您独自静养,恐您烦闷,特让老奴将一些旧年收着的小玩意儿送来,给您解解闷。都是些女子喜欢的珠花、络子、香囊之类,虽不贵重,胜在精巧。”

    沈青梧起身道谢,目光落在锦盒上。紫檀木的盒子,边缘磨损,确像是存放多年的旧物。她打开盒盖,里面果然躺着几支样式简单的银簪、几串褪色的彩珠、几个绣工寻常但配色别致的香囊荷包。看起来,确实像是太后年轻时或宫中低位妃嫔用过的旧物。

    “太后娘娘恩典,青梧感念于心。”沈青梧拿起一支簪头刻着简单云纹的银簪,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簪身,眼神适时地流露出几分对旧物的感怀。

    崔嬷嬷点点头:“姑娘喜欢就好。太后娘娘还说,这些旧物虽不起眼,有时却比那些簇新的金玉,更耐琢磨。姑娘闲时,不妨细细看看。”

    说罢,她不再多言,行礼退下。

    沈青梧待她离开,关上房门,回到桌边,重新审视锦盒里的东西。太后让崔嬷嬷特意送来一盒“旧物”,绝不会只是单纯的“解闷”。那句“更耐琢磨”,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将盒中物品一件件取出,摆在桌上,就着明亮的窗光,仔细检视。

    银簪质地普通,簪头云纹是最常见的样式,并无特殊。彩珠串是普通的琉璃和玛瑙,颜色暗淡。香囊荷包的绣样也平平无奇,无非是些花草虫鸟。

    似乎……真的只是寻常旧物。

    沈青梧微微蹙眉,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不,太后行事,绝不会无的放矢。她耐着性子,又将每件物品拿在手中,反复掂量、观察,甚至轻轻嗅闻。

    当拿起一个靛蓝色底、绣着白色小雏菊的旧香囊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这香囊看起来与其他几个并无二致,布料半旧,绣线有些脱落。但入手的分量……似乎略沉一丝。而且,靠近细闻,除了陈年香料残留的极淡草木气息,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特殊药味的异样气息。

    她心中一动,取来妆奁里一根细长的银挑簪(慈宁宫提供的日常用具之一),小心翼翼地挑开香囊侧边一处不起眼的缝合线。线头早已松脆,轻轻一挑便开了小口。

    她将香囊倒置,轻轻抖动。

    几粒细小的、暗褐色的、像是植物种子或干枯花蕊的碎屑掉了出来,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同时,还有一张卷成细条、颜色泛黄、几乎与香囊内衬同色的薄纸片,也跟着滑出。

    沈青梧屏住呼吸,用银簪轻轻拨开那些碎屑,小心地展开纸片。

    纸片很小,只有寸许长,半寸宽,纸质脆薄,边缘毛糙。上面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行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却因年代久远和折叠磨损,有些字迹已然模糊:

    景和九年三月廿七,长春宫偏殿戌时三刻,见秀携黑匣入,亥初火起。刘嫔宫女春杏递话:“主子说,干净了。”匣似有婴啼异响,未敢近。

    短短数语,却让沈青梧浑身血液骤然冰冷!

    景和九年三月廿七,长春宫偏殿走水!果然是人为纵火!时间精确到戌时三刻(晚上八点三刻)有人携黑匣进入,亥时(晚上九点)起火!纵火者是“秀”——文秀!传递消息的是刘嫔的宫女春杏!黑匣内有“婴啼异响”!

    这分明是一份目击记录!记录者是谁?为何会将这惊天的秘密藏于一个看似普通的旧香囊中?这香囊又是如何落到太后手中,太后又为何特意在这个时机,通过这种方式,“送”到自己手里?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更让沈青梧心惊的是那“婴啼异响”。什么匣子会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是活婴?还是……巫蛊邪术所用的器物?联系到王选侍的咒骨、李美人的小产、苏浅雪可能涉及的阴私手段……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逐渐成形。

    难道,当年长春宫那场火,烧毁的不仅是“证据”,更是某种用婴儿或胎儿制成的、极其邪恶的巫蛊之物?文秀是执行者,刘嫔(或其背后的刘家)是主使或知情者?王选侍因为偶然目睹或知晓内情,才遭灭口(或被迫害至冷宫)?

    而太后……太后早就掌握了这份关键证词!却隐忍不发,直到今日,借自己这把刀,才将其展露一角!太后到底想做什么?是借刀杀人,清除刘家势力?还是另有更深远的图谋?

    沈青梧将纸片上的内容反复默记数遍,确认烂熟于心,然后将其连同那些暗褐色碎屑一起,凑近炭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香囊的破损处,她用同样的靛蓝色丝线(从另一个旧荷包上拆下)小心缝合,尽量恢复原状。虽细看仍有痕迹,但混在一堆旧物中,并不显眼。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椅中,掌心微潮,后背却渗出冷汗。太后这轻轻一推,将她直接推到了悬崖边缘,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阴谋深渊,后方……已无退路。

    但她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深渊之下,埋葬着她的仇人,也或许埋葬着最终的真相。既然已无路可退,那便纵身一跃,看谁能在这黑暗的撕扯中,最终抓住那根救命的绳索,或者,将敌人一同拖入万劫不复。

    她将香囊放回锦盒,与其他旧物混在一起,盖上盒盖。面上恢复平静,甚至拿起那本未看完的医案杂记,继续翻看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然而,她的心念已然急转。文秀是关键!必须找到文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刘嫔的宫女春杏,如今何在?刘嫔虽已失宠病故多年,但其家族势力犹在,父亲刘文渊更是位高权重。要动他们,难如登天。

    但太后将这份证词给她,绝不会只是让她看看而已。太后必然有所安排,有所期待。

    果然,两日后,腊月二十二,祭灶前日。崔嬷嬷再次到来,这次带来的消息,却让沈青梧心头猛地一跳。

    “沈姑娘,”崔嬷嬷神色如常,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掖庭狱那边传来消息,苏氏……昨夜子时,殁了。”

    苏浅雪死了?

    沈青梧手中正在翻阅的书卷微微一滞,抬眼看向崔嬷嬷:“哦?怎么死的?”

    “太医说是惊惧过度,心神耗尽,油尽灯枯。”崔嬷嬷平淡道,“咽气前,倒是清醒了片刻,抓着狱卒的手,反复嘶喊了几句话。”

    “什么话?”

    崔嬷嬷眼中掠过一丝冷光:“她喊的是——‘匣子……孩子……在井里……慈宁宫……佛堂……他们不会放过……’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慈宁宫佛堂!井!

    沈青梧背脊瞬间绷直。苏浅雪临死前的呓语,竟指向慈宁宫!佛堂……是沈忠与自己见面的佛堂?那口井……佛堂后院,确实有一口废弃多年的古井,据说早已干涸,用石板盖着。

    “太后娘娘知晓后,已命人秘密查验佛堂后院那口废井。”崔嬷嬷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今日清晨,从井底淤泥中,起出了一个密封的、浸满水渍的黑色铁匣,约一尺见方。”

    黑色铁匣!与香囊密信中“黑匣”的描述吻合!

    “匣中何物?”沈青梧声音微紧。

    崔嬷嬷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是一具……已完全白骨化的婴儿遗骸,蜷缩成团。骸骨颜色暗沉发黑,似被特殊药物浸泡过。骸骨怀中,抱着一块破损的、刻满符咒的桃木牌,以及……几缕用红绳捆扎的、女子的头发。经初步辨认,头发质地与颜色,与已故悯贵人相符。”

    沈青梧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冰凉。

    果然!这就是当年长春宫走水欲图销毁的邪物!以夭折婴儿(或更可能是被刻意害死的胎儿)骸骨为媒介,刻以恶咒,辅以被害者(悯贵人)的头发,行最恶毒的厌胜之术,诅咒皇嗣,戕害妃嫔!苏浅雪是使用者,文秀是执行者,而提供这邪物、甚至可能指导施术的……恐怕就是刘家背后所依仗的、精通此道的“高人”!

    而这样一件邪恶至极的证物,竟然被藏匿在慈宁宫的废井之中!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太后?还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亦或是,这其中,还有连太后都未能完全掌控的诡异?

    “太后娘娘震怒。”崔嬷嬷声音依旧平稳,但沈青梧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怒涛,“已严密封锁消息。但此事……恐怕瞒不住太久。佛堂井边动土,虽在清晨,也难免被有心人窥见。一旦匣中邪物之事泄露,无论是否与慈宁宫有关,都将掀起轩然大波。”

    沈青梧明白了。太后将她推到台前,不仅仅是为了查案,更是为了在必要时,让她成为吸引火力的靶子,或者……在风暴来临前,抢先一步,将祸水引向真正的敌人。

    “太后娘娘需要臣妾做什么?”沈青梧直接问道。

    崔嬷嬷深深看着她:“太后娘娘说,邪物出自长春宫旧事,与沈皇后鸩杀案、沈家构陷案未必没有关联。苏氏虽死,但其背后之人,必因此事惶惶不安,或许会有所异动。沈姑娘‘静养’多日,也该‘偶然’听闻一些宫闱传闻了。尤其是……关于已故刘嫔,及其父刘尚书的一些……旧年轶事。”

    沈青梧心领神会。太后这是要她开始“放饵”,将调查的矛头,引向刘家。那香囊中的密信,佛堂井中的邪物,就是最好的“饵料”。而她这个“借尸还魂”、与刘家(通过苏浅雪)有血海深仇的前皇后,就是最合适的“放饵人”。

    “臣妾明白了。”沈青梧颔首,“只是,臣妾如今困居慈宁宫,如何能‘听闻’宫外轶事?又如何能让该听到的人,听到该听的话?”

    崔嬷嬷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冰冷的表情:“姑娘忘了,慈宁宫虽清静,却也不是全然与世隔绝。明日祭灶,各宫主位需至奉先殿祭拜。按例,慈宁宫虽不必参与,但宫中几位有头有脸的老嬷嬷、老太监,会代表太后娘娘前往焚香。其中……便有曾在刘嫔宫中伺候过、后来因故调来慈宁宫的花嬷嬷。她年纪大了,嘴碎,又因当年旧事,对刘家颇有微词。姑娘若在园中‘偶遇’她,听她唠叨几句陈年旧怨,也是常理。”

    花嬷嬷……沈青梧记下了这个名字。

    “另外,”崔嬷嬷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羊脂玉佩,放在桌上。玉佩质地温润,但造型普通,毫无纹饰。“这枚玉佩,是当年沈皇后……不,是姑娘您还是皇后时,有一次赏赐给宫中一位擅长调理妇人科的薛太医之女的。那薛太医后来因故请辞离宫,但其女嫁与了京中一位开生药铺的掌柜。这玉佩,或许能帮姑娘‘记起’一些关于妇人科、关于某些阴私药物……比如,可能导致孕妇小产或胎死腹中的‘秘方’的‘往事’。”

    沈青梧拿起那枚玉佩,指尖传来温润触感。前世记忆翻涌,她依稀记得,确有一位薛太医,医术精湛,尤其擅妇科,她曾对其颇为礼遇,其女乖巧,她似乎赏过一件饰物……原来伏笔在此。太后连这等细微线索都已备好,可见布局之深,谋算之远。

    “崔嬷嬷思虑周全。”沈青梧将玉佩收好,“青梧知道该如何做了。”

    崔嬷嬷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沈青梧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掌心玉佩温润,心中却一片冰封。

    祭灶,奉先殿,老嬷嬷的“闲谈”,薛太医的“秘方”……一环扣一环,皆已备好。

    而她,即将从这“静养”的帷幕之后,悄然走上舞台,开始她的表演——一场看似被动听闻、实则精心诱导的戏码。

    目标,直指刘家,直指那隐藏在“礼佛心善”表象之下、可能沾染了沈家鲜血的最终黑手。

    风雪更急,吹打着窗棂,如同战鼓擂响。

    狩猎,开始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