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界,南国边境。
大雪封山,银装素裹。
小镇的屋檐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偶尔有几片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无声无息。
镇子最东头,一处篱笆围成的小院里,几株红梅在雪中怒放。
寒风凛冽,吹得梅枝轻轻摇晃,花瓣上的雪簌簌落下。
院子里的木屋中,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呼。
“使劲!再使点劲!”
接生婆焦急的声音混杂在风雪中。
“看见头了!快了!”
屋外,两道身影静静立在窗边。
黑衣白发。
面容冷峻的男子,正是刘长安。
百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霜发如雪,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刀。
他身旁,是依旧身披金甲的女人。
六耳。
她啃着桃子,汁水沿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晕开淡淡的粉。
“这样,你确定能行吗?”
刘长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三年了。
当年,从傲来国归来,他按照六耳的方法,亲手将东方淮竹送入轮回。
投胎转世。
那一次的别离,依旧是刘长安心中永远的痛。
直到三天前,她找到刘长安,只说了一句:“时辰到了,跟我来。”
于是他们来到了这个小镇。
这个当年东方淮竹采药遇袭的小镇。
“放心吧。”
“我办事你就一百个放心好啦,地府那边的关系我已经全部打通了,黄泉族那位少主可是收了我三颗千年蟠桃,答应得可爽快了。”六耳认真的拍着胸口保证。
刘长安沉默地看着窗内。
屋里灯火通明,产妇的叫声渐渐转为虚弱的呻吟。
接生婆惊喜的呼喊传来:
“生了!生了!是个女娃娃!”
刘长安眸光一凝。
他看见接生婆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婴儿的啼哭清脆响亮,穿透风雪,落进他耳中。
六耳也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了。”
刘长安没有动。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屋内,透过纸窗朦胧的剪影,他能看见那小小的婴儿被抱到产妇身边。
产妇苍白疲惫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伸手轻抚婴儿的脸颊。
婴儿不哭了。
她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然后,她的目光忽然转向窗外。
那双清澈的眼眸努力睁开,却隔着纸窗,仿佛与刘长安的目光对上了。
遥遥相望。
刘长安呼吸一滞。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百年前木屋前,那个青衣女子回眸时的眼神。
温柔。
独自美丽。
婴儿眨巴着眼睛,看着窗外,小小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在疑惑什么。
她在找。
虽然不知道在找什么,但总觉得窗外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个影子?
一个声音?
还是一个……人?
产妇还有那一家人,顺着婴儿奇怪的目光看向窗外,除了纷飞的大雪与梅枝外。
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屋外,刘长安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
“好。”
“此事,算我欠你们傲来国一个人情,但凡有事,我必然在所不辞。”刘长安给出自己的承诺。
六耳笑了笑,摆摆手:
“安啦安啦,别这么严肃。”
“人情我记下了,以后真有事找你,你可别赖账。”
她啃完最后一口桃子,将桃核随手一丢,腾空而起。
云气在她脚下汇聚,托着她缓缓升空。
“走啦!”
“下次来傲来国,我请你吃更好的桃子,千年一熟的蟠桃,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话音未落。
六耳身影已化作流光,消失在风雪尽头。
刘长安独自站在原地,又看了窗内一眼。
婴儿已经睡熟了,小脸粉嫩,呼吸均匀。
他伸出手,隔着窗户,虚虚地抚过婴儿的脸颊。
“淮竹。”
“我会等你长大。”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他收回手,转身离开小院。
黑衣在风雪中翻飞,白发与雪同色,背影萧瑟而孤独。
但那双眼睛,二十年来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光。
不是执念的疯狂,不是绝望的坚持。
而是希望。
屋内,睡梦中的婴儿忽然动了动。
她的小手在襁褓外伸了伸,五指张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然后,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
仿佛做了一个很甜很甜的梦。
——————
小镇街道上,风雪渐歇。
刘长安走在大街上,每一步踏下,身形就微微变化一点。
当他走到镇中心时,那个黑衣白发、冷峻孤傲的背棺人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灰色棉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形象。
他看上去最多三十来岁,眉眼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镇上任何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或小商贩。
平凡,普通,毫不引人注目。
只有那双眼睛深处,偶尔闪过的锐利,才隐隐透露出不凡。
刘长安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中感慨万千。
已经快百年了。
当年东方淮竹为了采药。
就在这里,她遭遇了毒夫子的袭击。
那妖物擅长用毒,东方淮竹虽然修为不弱,却一时不察中了暗算。
等刘长安赶到时,她已招架不住了。
那是他第一次大开杀戒。
毒夫子连同他手下的数十妖众,还有他的妻子毒娘子一同抹杀。
甚至与南国毒皇打了一架。
也就是那一战之后,他彻底的名扬天下。
当年。
他救了淮竹,也救了这里的百姓,却没留下姓名,只带着师姐匆匆离去。
刘长安沿途所见,不由得低声自语,“没想到百年过去,此地反而越来越繁荣了。”
确实。
当年的小镇子已经发展起来了,无比繁华,青石板路整齐干净,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
虽是寒冬,街上依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酒旗招展,饭馆里飘出炖肉的香气。
布庄门前,妇人正在挑选年货。
几个孩童在街边堆雪人,笑声清脆。
一派人间烟火,岁月静好。
刘长安正走着,忽然注意到前方人群涌动。
许多大户人家的下人扛着猪羊、提着酒坛,浩浩荡荡往镇外走去。
这些人脸上都带着虔诚的神色,有说有笑,像是去参加什么重要的庆典。
他微微皱眉。
随手拦下一个扛着半扇猪肉的中年汉子,温和地问道:
“这位大哥,打扰一下。”
“我看这么多人往郊外去,是有什么喜事吗?”
汉子停下脚步,打量了刘长安一眼。
见他面生,便热情地笑道:
“这位兄弟,一看你就不是我们本地人吧?”
“今天是我们镇祭拜始祖大人的日子!”
“大家这是去郊外的始祖祠上供呢!祈求始祖大人保佑我们镇明年风调雨顺,万事大吉!”
“始祖?”
刘长安疑惑。
汉子顺便凑近了些,解释说道。
“听我爷爷那一辈的人说,我爷爷小时候,差不多一百年前,镇上有一天忽然来了个厉害的妖王!”
“那妖怪可厉害了,把全村人都抓去给他修一座楼!”
“那时候,镇上累死了好多人。”
“就在大家绝望的时候——始祖大人出现了!”
他眼睛发亮,仿佛亲眼见过那场面:
“听我爷爷说,那天乌云密布,妖风大作,那妖王正要拿活人祭楼呢!”
“突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始祖大人犹如神仙下凡一样,就那么凭空出现在摘星楼顶!”
“那妖王还想反抗,结果始祖大人只是一掌!”
汉子猛地拍了下大腿:
“就一掌!”
“那妖王直接被打得灰飞烟灭!连渣都不剩!”
周围几个路人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补充:
“对对对!我奶奶也说过!她说始祖大人可厉害了呢!”
“不止呢!听说那些妖怪想跑,始祖大人袖子一挥,漫天剑气,几十个妖怪全死了!”
“救了我们全镇人的命啊!”
汉子见刘长安听得认真,更来劲了:
“后来啊。”
“活下来的老人们——算起来都是我爷爷那一辈的了——大家一合计,为了感谢那位没留姓名的恩公,就在当年摘星楼的旧址上,修了一座祠堂,立了雕像。”
“大家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尊称他为始祖。”
“这一拜,就是一百年!”
汉子拍了拍刘长安的肩膀:
“年轻人,要不跟我们去凑凑热闹?始祖祠可灵验了!求子得子,求财得财,保平安更是没话说!”
刘长安笑了笑,摇摇头:
“多谢好意,我就不去了。”
“哎呀,可惜了!”
“那我去啦!还得赶着上供呢!”
说完,这位杀猪大汉随着人流往镇外走去。
刘长安站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人群。
风雪又起,纷纷扬扬。
他抬起头,望向镇外那座隐约可见的山峦。
百年前。
他就是在那里,炼化了毒夫子夫妻,救下全镇百姓。
却没想到。
百年之后,还有人记得。
不仅记得,还为他立祠,年年祭拜。
“始祖……”
刘长安低声重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听着,倒是挺不错的。”
他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灰色棉袍在风雪中翻飞,背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