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路,丁公馆。
丁默村在客厅里已经踱了快两个钟头。
红木座钟的指针走得慢吞吞。
茶几上的龙井早就凉透了,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老管家端着新沏的热茶,低声劝道。
“老爷,您坐下歇会儿吧,影佐将军说了会妥善处理的。”
“妥善处理?”
丁默村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
“你懂什么叫‘妥善处理’!”
丁默村又走到窗前,掀起丝绒窗帘一角往外看。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法国梧桐的影子在路灯下摇晃。
慧敏……
他想起妻子昨天出门前,还对着穿衣镜比划那件新做的苏绣旗袍。
宝蓝色底子,金线绣着凤凰,领口别着他从香港带回来的钻石胸针。
赵慧敏转过身,手指掐着腰,眉头微皱。
“老丁,你看这腰身是不是紧了点?”
“都怪百乐门那个新来的厨子,奶油蛋糕做得太好……”
丁默邨当时在看报纸,头也没抬。
“少吃点甜的。”
赵慧敏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
“李太太、周太太哪个不是珠圆玉润?瘦得像竹竿,人家还以为咱们家吃不起饭呢!”
她说话总带着这种“太太圈”的逻辑。
旗袍要最时兴的,珠宝要最大颗的,打麻将输钱不能小气。
见了岛国军官太太要笑得最甜但背地里要说她们“小气巴拉的,送盒点心都挑便宜的”。
丁默邨说过她无数次。
“祸从口出!那些东洋人也是你能议论的?”
赵慧敏总是撇撇嘴。
“我就跟你说说嘛……在外头我可恭敬着呢。”
可现在,她因为“擅自动用私刑”,被扣在76号了。
电话打给了影佐,那个老狐狸在电话里语气温和,只说会妥善处理,今天就把人送回来。
可“送回来”三个字,此刻听着却无比刺耳。
蠢女人!这个蠢女人!
根本不懂政治,不懂在刀口上舔血的生存法则!
就在这时,门外终于响起了汽车的引擎声。
丁默邨心中一紧,快步走到门口。
眼前的一幕,让他瞳孔猛地一缩。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院中,小林枫一郎从后座上走了下来,军服笔挺,一尘不染。
而在福特车后面,一辆军用卡车的后车厢里,两个岛国士兵正粗鲁地将一个身影抬下来。
是赵慧敏。
她脸色青紫,头发散乱,身上的旗袍已经成了破布条,混着干涸的血污,整个人像一滩烂泥。
丁默邨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林枫面前,声音压得极低。
“这是谁打的?”
林枫走到他面前,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贵夫人,擅自在76号动用私刑,影响了帝国的声誉。这只是给她的一个教训。”
丁默村的声音提高了半分,眼睛通红。
“我想问下阁下,这是谁打的?”
他加重了语气,眼中布满血丝。
“那个郑茹是中统,她该死!她就该被千刀万剐!”
林枫的手,轻轻扶在了腰间武士刀的刀柄上,向前踏了一步。
“铿”的一声轻响,刀身出鞘一寸,寒光在丁默村的瞳孔里一闪而过。
两人距离不到半米,丁默村能看见对方眼睛里那片冰冷。
“我打的,丁先生是要为贵夫人报仇吗?”
丁默邨没想到,他竟然承认得如此干脆,还敢如此嚣张地把人送回来。
一时间,他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眼睛通红地看着林枫,胸口剧烈起伏。
林枫又往前走了一步。
丁默村下意识后退,脚跟磕在冰冷的台阶上,身体一晃,差点狼狈地摔倒。
“丁先生,你是在质疑影佐将军的决定,还是对帝国的决策有意见!”
这两个选择,像两座大山,压得丁默村喘不过气来。
他哪一个,都不敢有意见。
他是谁?
中共的叛徒,中统的弃子,如今是岛国的走狗。
他这一生,都在选择“当下最有利的一方”,活下去,才是他唯一的信条。
得罪影佐?
得罪岛国?
他还没活够。
丁默邨脸上的愤怒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卑微的谄笑。
他甚至微微弯下了腰。
“小林阁下,您多想了,打的好,是该教训一下。”
林枫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丁默村后背发凉。
“丁先生,人太聪明了可不是一件好事。”
“做好自己的本分,才能活得长久。”
丁默村心中猛地一惊。
难道……小林枫一郎知道了自己和山城那边藕断丝连的秘密?
就在他心神恍惚的瞬间,林枫又开口了。
“丁先生,既然人已经送到,把车费结一下吧。”
车费?
丁默邨只觉得一股热血再次涌上大脑,差点没当场炸开。
你打了我太太,现在把人送回来,竟然还要车费?
林枫的眉毛微微一皱。
“怎么,丁先生不满意这个结果?是觉得我下手太轻,想换个新的?”
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丁默村僵硬的脸颊。
“这个杀人,可是另外的价钱。”
丁默邨的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可他看见林枫那只拍着他脸颊的手,缓缓下移,再次按在了刀柄上。
丁默邨浑身一颤,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车费有,应该的!”
他回头,对着身后吓得不敢出声的管家吼道。
“还愣着干什么!去给小林阁下拿车马费!”
林枫笑了笑。
“丁先生,我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他话锋一转。
“不过,听说丁先生雅好收藏,家中珍品无数。不知道……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
丁默村心里骂了一万句,脸上却堆满笑。
“当然!当然!小林阁下请进!”
丁默村的书房里,林枫像个主人一样,在古董架前踱步。
他随手拿起一只宋代的青瓷笔洗,在手里随意地把玩着,用指关节敲了敲,听着那清脆的声音。
“嗯,这个釉色不错,温润如玉。我办公室正好缺个烟灰缸,就它了。”
他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郑板桥的竹石图。
“这画意境深远,风骨峭峻,挂在会客室,能彰显帝国的风雅。包起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尊唐三彩的仕女俑上。
“这个……丰腴动人,颇有野趣。兰子应该会喜欢。”
丁默村站在一旁,心在滴血,脸上却还要挤出笑容。
“阁下好眼光!您喜欢,是这些物件的福气!”
……
丁默邨站在门口,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下来。
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老爷,太太她好像不行了……”
丁默村的声音嘶哑。
“找医生,最好的医生。”
他转身走进公馆,关门时,手在抖。
不是气的,是怕的。
那个小林枫一郎……临走前,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丁先生,下次再‘私自行动’,送回来的……就不一定是活人了。”
林枫回到小林会馆。
他换下军装,穿上一身便服,来到了那家熟悉的旧货商店。
刚进门,就看到掌柜老王愁眉苦脸地坐在柜台后,拿着放大镜对着一沓法币唉声叹气。
林枫有些奇怪。
“怎么了老王?让谁给煮了?”
老王一看来人是林枫,哭丧着脸抱怨起来。
“别提了组长,最近收了一批货,没想到里面掺了一半的假法币,这下赔惨了。”
他正说着,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眼睛一亮。
“组长,你上次的三炮台没有给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