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樉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倒两只脚蹬着地,身体一个劲往后缩,活像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大侄子……咱不带这么玩人的。”
朱樉把还在发颤的手往怀里揣了揣:
“前面那药费一钱银子,二叔认了。那会炸膛的锅,二叔也背了。这水泥……你要是敢说不要钱,二叔这心肝脾肺肾都在哆嗦。”
旁边朱棡脸色也是一阵青一阵白:
“二哥说得对。这世上要有白吃的午餐,那一定是耗子药做的馅儿。你这一送,指不定前面有个万丈深渊等着我们哥仨跳。”
朱棣没吭声。
他大拇指死死扣在腰带的玉扣上。
在大明朝,只有一种东西是免费的。
断头饭。
“瞧把几位叔叔吓的。”
朱雄英没解释,只是侧过身,看了一眼身后。
蒋瓛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手里捧着个黑漆漆的木匣子。
“水泥确实白送,配方、工匠,孤都给你们打包好了。”
朱雄英慢条斯理地解开袖口的一颗扣子,又重新扣上:“不过,既然叔叔们都要回封地,正好顺路,帮孤去个地方,顺手办点小事。”
“顺路?”朱棣眉心一跳:“顺哪条路?”
西安在西,太原在中,北平在北。
这三家若是说顺路,全天下只有一条道能走。
“山东。”朱雄英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一落地,。
朱樉眼皮狂跳,脖子僵硬地转过来:“山东……大侄子,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们去……”
后面的地名,卡在他喉咙里,愣是没敢吐出来。
那个地方邪性。
哪怕他们这些在死人堆里打滚杀人不眨眼的塞王,路过那个地界,也得老老实实下马,毕恭毕敬递拜帖,连句脏话都不敢讲。
那是天下读书人的祖坟。
是孔圣人的老家。
“看来二叔猜到了。”
朱雄英指了指蒋瓛手里的黑匣子:“打开看看。这是锦衣卫在山东蹲了三年,拿命换回来的。”
蒋瓛手指一挑。
啪。
火漆崩断,匣盖掀开。
里面只有一叠叠发黄的账本,还有几封皱巴巴沾着暗红印记的信纸。
朱棣离得最近,迟疑一下,伸手抓起最上面的一本。
翻开第一页。
只扫了一眼,这位未来威震漠北的燕王殿下,手猛地一抖,册子差点没拿住。
“这……”朱棣猛地抬头:“真的?”
“念。”朱雄英转过身,负手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
朱棣喉死盯着那几行字:
“洪武十五年,曲阜知县上任,未先拜衍圣公府,仅三日,被以‘失德’之名弹劾,流放岭南,死于途中。同年,孔府圈占良田八千亩,强纳民女三十余人……”
“八千亩?!”
原本坐在地上的朱樉一把抢过朱棣手里的册子。
“他娘的!老子在西安府扩建个王府,多占了百姓十亩地,还是给了钱的,就被御史台那帮喷子骂了半年!这孔家一口气吞八千亩?还没人管!”
朱樉气得脸上的肥肉乱颤,把册子翻得哗哗响。
“往下看。”朱雄英的声音带着杀意。
朱樉往后翻。
越翻,他的脸色越难看,最后竟有些发绿。
“洪武十六年,兖州大旱。朝廷发下赈灾粮三万石。孔府以‘祭祀圣人’为名,截留两万石。饿死百姓……三千四百余口。”
“洪武十八年,孔府家奴当街打死卖菜老农,官府不敢拿人,反判老农一家‘冲撞圣驾’,全家充军……”
啪!
朱樉把册子狠狠摔在地上,激起一蓬灰土。
“这是圣人之后?”朱樉眼珠子瞪得血红:“这分明是土皇帝!是强盗!比咱这当藩王的还黑!”
朱棡也捡起一本,看了几行,声音发颤:
“大侄子……这里面记的,全是孔府控制山东官场、私设公堂、隐匿户口的铁证。若是真的……这孔家在山东,那就是天!比父皇还要大的天!”
“三叔说对了。”
朱雄英转过身,脸上平日那股子温和劲儿荡然无存。
“在山东百姓眼里,只知有衍圣公,不知有大明皇帝。只知交孔府的租,不知交朝廷的税。”
“孤算过一笔账。”
“山东一地,孔家名下的免税田,占了全省的一半。孔家的佃户、奴仆,多达十万人。这些地,朝廷收不到一粒米;这些人,朝廷征不到一个兵。”
“而在朝堂上,那帮读书人,张口圣人教诲,闭口祖宗家法。孤要是想动一动孔家,哪怕只是查个账,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奉天殿给淹了。”
朱雄英走到朱棣面前。
“四叔,你刚才说,怕把铁锅卖给鞑子是资敌。”
“那孤问你。”
“这群趴在大明身上吸血,吃着民脂民膏,还要让朝廷把他们供在神坛上磕头的‘圣人之后’,算不算敌?”
朱棣沉默了。
胸膛剧烈起伏。
他在怕。
不是怕孔家手里那点家丁,而是怕那张无形的大网。
那张两千年来,编织在所有读书人头顶上,密不透风的网。
谁敢动孔家,谁就是跟天下读书人作对,就是跟“礼教”作对,就是昏君,就是暴君!
“父皇……”朱棣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朱元璋。
一直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的老爷子,这会儿却像是老僧入定一样。
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许!
这爷孙俩,是一个鼻孔出气,早就商量好要把这天捅个窟窿!
朱樉腿一软,差点又坐回去:
“大侄子……这活儿……能不能不接?那可是孔家啊!咱们要是动了孔家,回头那帮文官能把咱们祖宗十八代……不对,能把咱们骂得遗臭万年!二叔我就想当个富贵闲人,不想当过街老鼠!”
“二叔怕骂名?”
朱雄英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
“怕!”朱樉老老实实点头:“谁不怕?笔杆子杀人,比刀子还疼!史书上一笔,咱这就成千古罪人了!”
“那就让他们没法骂。”
朱雄英收起笑容。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本沾着血迹的账册。
“以前没人敢动,是因为他们站得太高,高得让人生畏。既然如此……”
“那就把神坛砸碎。”
“那就把他们的遮羞布扯下来,让天下人看看,这金身塑像里面,装的到底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还是一肚子烂草败絮!”
朱雄英抬起头,目光一一扫过三位叔叔,最后定格在朱棣脸上。
“孤不要你们杀人。”
“孤要你们带着那五万口黑锅,带着那四万支枪,大张旗鼓地路过曲阜。”
“就以‘演武’的名义,把大军驻扎在孔府门口。”
“若是孔府的人出来讲理,你们就讲兵法。若是他们讲礼教,你们就讲火药。”
“孤要让那帮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知道。”
“在大明,道理不在圣人的书里。”
“在孤的枪膛里!”
轰——!
这番话,听得三位藩王脑瓜子嗡嗡作响。
讲兵法?
讲火药?
这哪里是演武!这是要把刀架在圣人的脖子上,逼着他们下跪磕头!
这小子疯了!
他是真疯了!
他这是要跟传承千年的道统开战!
朱棣只觉得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帝王心术”。
跟这位大侄子比起来,自己在北平搞的那点小动作,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这才是真正的狠人。
不杀人,诛心。
“怎么?不敢?”
朱雄英语气里带着讥讽:
“若是三位叔叔不敢,那这水泥孤就收回去了。毕竟,连个腐朽的孔家都不敢碰,以后这水泥修成的城墙,怕是也挡不住真正的虎狼。”
激将法。
赤裸裸的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