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不只是三两个探路的哨骑。
是一整队。
足足一百号人。
连人带马,全都裹在厚重的黑色铁甲。
为首那个百户,脸上横着一道刀疤,从左眉骨一直劈到右嘴角,把那个鼻子硬生生分成两截。
他手里提着把连鞘的长刀,也没拔出来,就那么垂在马鞍边上。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孔三爷。
“孔……孔家的地界……”
孔三爷想端起平日里那副衍圣公府管事的架子,想把腰杆挺直呵斥这帮大头兵。
可两条腿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在那抖。
“各位军爷,是不是走错……”
啪!
是一声清脆到让人牙酸的动静。
那百户压根没下马,身子只是微微往这一侧歪了歪。
手里的刀鞘抡圆了,实打实地抽在孔三爷的脸上。
孔三爷那一百多斤的肉,连带着底下那张那张红木太师椅,直接横着飞出去。
他在地上滚了两圈,一张嘴,半边槽牙混着血沫子喷了一地。
“啊——!”
杀猪一样的惨叫声刚起了个头,就戛然而止。
一只穿着铁靴的大脚,重重地踩在孔三爷的胸口上。
百户跳下马,脚底下使劲碾了碾,踩得孔三爷肋骨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谁他娘的是你军爷?”
百户歪过头,一口浓痰啐在孔三爷那身刚才还一尘不染的绸缎衣裳上。
“老子是讨债的鬼。”
周围那几十个本来就缩成一团的村民,这会儿更是吓破了胆。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呼啦一下,全跪下。
脑门磕在满是碎石子的地上,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
在他们那贫瘠的脑袋瓜里,孔家就是天,这群当兵的就是煞星。
如今天塌了,煞星来了,不管谁输谁赢,最后死的肯定还是他们这些蝼蚁。
“别……别杀我!我有银子!我有银子!”
“我是衍圣公府的三管事!我是读书人……我有功名……我有……”
“功名?”
百户冷笑一声。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孔府十大罪状书》。
“弟兄们,给他念念,什么是他娘的功名!”
后面几个骑兵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沧浪浪几声响。
战刀出鞘。
那几个孔府的家丁刚才还拿着哨棒耀武扬威,这会儿见动了真刀子,转身想跑。
骑兵们也不追,只是把刀背调过来,狠狠砸在那几个家丁的腿弯上。
咔嚓。
咔嚓。
接连几声脆响。
几个家丁抱着断腿在地上打滚,嚎得比杀猪还难听。
“念!”百户吼了一嗓子。
一个大嗓门的旗官展开手里的纸喊出来:
“洪武八年,孔府管事孔三,在小王庄强抢民女三人,逼死人命两条!私设公堂,打残佃户五人!借高利贷,九出十三归,逼得王老二一家卖儿卖女!”
每念一句,百户脚下的力道就重一分。
孔三爷翻着白眼。
“听见没?”
百户抬起头,环视四周。
他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村民,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这就是你们供着的‘圣人’?这就是你们嘴里的大善人?”
“他拿你们的血肉做胭脂,拿你们的骨头熬大油,你们还得跪下来给他磕头谢恩?”
没人说话。
村民们跪在那,身子抖得像筛糠。
他们听得懂吗?
听得懂。
他们信吗?
信。
因为王老二卖女儿的时候,他们就在边上看着。
那闺女哭得撕心裂肺,被孔三爷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可他们不敢动。
当兵的今天走了,明天孔家还在。
孔家要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臭虫还容易。
在这个地界,跟孔家作对,那就是绝户的罪过。
这时候,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来。
“军……军爷叔叔。”
百户一愣。
他低下头。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正怯生生地拽着他的铁甲护腿。
那只手太小了,黑瘦黑瘦的,像是干枯的树枝。
是那个叫招娣的小丫头。
她太矮了,踮着脚才刚刚够到百户的腰带。
那张枯黄的小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哀求。
“叔叔,你别打三爷了。”
招娣举起另一只手。
手里攥着那半个沾了血、发了霉的窝窝头。
这个是她本来是想留给爸妈和爷爷,但是硬是被塞给自己!
她把这东西举得高高的,递到百户面前。
“这个给你吃……很好吃的……你放了三爷好不好?”
百户那张满是横肉的脸,猛地抽动一下。
他在战场上杀过元兵,砍过马腿,心早就硬得像铁石。
可这会儿,看着这半个发霉的窝窝头,心窝子喘不上气。
“丫头,”百户蹲下身,身上甲叶子哗啦作响。
他动作笨拙地避开那窝窝头,怕身上的铁甲碰坏了这孩子,声音尽量放轻:
“他在欺负你爹,欺负你娘,还要把你抓走。叔叔是在帮你出气。”
“不是欺负。”
招娣拼命摇头,那两个稀疏的羊角辫甩来甩去。
“三爷是带我去享福的。去了就能吃白馒头,还能穿新衣裳。我不去,弟弟就得饿死,爹的腿就没药治。”
她转过头,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孔三爷,那双眼睛里竟然真的流露出一丝心疼。
“三爷要是被打坏了,就没人带我进府了。”
“叔叔,求求你了,让我去吧。我很听话的,我很能干活的。我不怕疼,我也不怕累。”
百户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一动都不动。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弟兄们。
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一个个面面相觑,手里的刀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有人偏过头去,狠狠抹了一把脸。
他们能砍断敌人的脖子,能踏平坚固的城池。
可他们砍不断这根植在人心里千年的“辫子”。
这小丫头不觉得那是火坑。
她觉得那是全家人活命的唯一希望。
而这个希望,是建立在把自己卖身为奴任人宰割的基础上。
她甚至还要去维护那个吃人的恶鬼。
这他娘的算什么世道?
这世道又是谁定的规矩?
“大兄弟……”
地上那个断了腿的刘大,这时候也撑着身子爬过来。
他一条腿拖在地上,呈现出一个诡异的扭曲角度,但他顾不上疼。
他没敢去求百户,反而冲着那被踩在地上的孔三爷磕头。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磕在石头上,鲜血淋漓。
“三爷……三爷您受惊了……这不关我们的事啊!我们没报官,没告状啊!”
刘大一边磕头一边哭。
“您行行好,别迁怒招娣,别收我家的地……我们给您磕头了!我们世世代代都给孔家当牛做马,绝不敢有二心啊!”
随着刘大这一嗓子,周围那些村民像是得到某种信号。
“这不关我们的事啊!”
“军爷,求求你们走吧!别害我们了!”
“圣人府我们惹不起啊!”
“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啊!孔家会扒了我们的皮的!”
甚至有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婆,颤巍巍地捡起一块土坷垃,用尽全力,软绵绵地砸在一个骑兵的马腿上。
“走!你们走!你们是扫把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