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那两个不成器的女儿……”
王简脊背微微佝偻一下,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要把天捅个窟窿的御史,只是个老父亲关心女儿的样子:
“她们还在锦衣卫的诏狱偏院里。臣这一去,是要挖儒家祖坟的。”
“天塌下来,臣这把老骨头不怕砸,碎了也就碎了,但她们……身子骨太脆,扛不住这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
朱雄英的手指停住。
“锦衣卫不会动她们。”
“孤保了。”
“不够。”
王简转过身,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朱雄英,声音带着疯狂:
“殿下,您既然要重塑圣人金身,就该知道这世上想吃人肉喝人血的伪君子有多少!”
“臣明日一旦上书,便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这大明虽大,除了殿下的东宫,哪里还有她们的容身之所?”
一旁的朱高炽手里抓着做旧用的泥巴,嘴巴微张,彻底听傻了。
这老头……是在托孤?
不,这分明是在做交易!
拿他这条必死的老命,拿他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换两个女儿的一世荣华,或者说……仅仅是一世平安。
朱雄英沉默片刻。
“王简,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人。”
“成交。”
……
曾经被贴上封条的王府,如今大门洞开。
门口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锦衣卫虽然还没撤走,但态度已经变得极为古怪——既不阻拦,也不行礼,只是抱着绣春刀,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走进来的老头。
王简推门而入。
院子里静得可怕。
“爹!”
一声惊呼打破死寂。
西厢房的帘子被猛地掀开,两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跑在前面的是二女儿王晴,小姑娘眼睛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了很久。
后面跟着的是大女儿王淑,虽然面色苍白,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木棍。
然而,当她们看清站在院子中央的那个人时,两人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
那是她们的父亲吗?
原本乌黑的头发,此刻白得像雪。
那身平日里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御史官袍,如今沾满黑红的血迹。
“爹……您的头发……”王晴捂着嘴,眼泪瞬间决堤,
“呜呜呜……他们把您怎么了?是不是那个混蛋……是不是那个该死的白眼狼打您了?”
王淑眼圈也红了,但她更愤怒。
她丢下木棍,几步冲到王简面前,伸手想要去扶父亲,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手悬在半空直哆嗦。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周山’不是好东西!”
王淑咬牙切齿:
“当初咱们姐妹真是瞎了眼!在他落难的时候给他吃给他喝,还带他回家。”
“甚至为了救他,还差点……没想到他翻身成了皇太孙,第一件事就是拿咱们家开刀!”
“这种恩将仇报的畜生!这种没人性的白眼狼!他就该死在那个破庙里!”
王晴也哭着附和:“爹,咱们去告御状!咱们去找陛下!我就不信这大明朝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王淑捂着脸,整个人被打懵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今天……竟然动手打了她?
王简的手悬在半空,还在微微颤抖。
“爹……”王晴吓得止住哭声。
“闭嘴!”
王简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暴躁:“谁教你们这么说话的?那是当今太孙殿下!是大明未来的储君!那是……那是……”
他说不下去了。
那是他现在的“神”。
是他为了那本《论语·真解》,为了那个能够“富国强兵”的新世界,必须献祭一切去追随的主!
“爹,您疯了吗?”
王淑眼泪夺眶而出:“是他把您害成这样的!是一夜白头啊!您还要护着他?他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
“害我?”
王简突然笑的那么绝望。
“傻丫头,他是在救我……不,他是在救这天下的读书人!”
“救这大明的万世基业!现在的儒家烂透了,爹要给大明换个活法!”
王简不再解释。
因为他知道,解释不通。
那些宏大的、疯狂的、即将把整个儒林搅得天翻地覆的计划,这两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听不懂,也不需要懂。
她们只需要活下去。
“去收拾东西。”
王简转过身,背对着两个女儿,不再看那两张梨花带雨的脸:
“只要细软和贴身衣物,其他的都不要了。哪怕是你要的那本诗集,也给老子烧了!”
“收……收拾东西?”王淑愣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爹,我们要去哪?是被流放吗?还是……回老家?”
“去东宫。”
王简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心脏被狠狠攥一下。
“去……哪?”两姐妹以为自己听错。
“去太孙殿下那里。”王简抬起头,看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我已经把你们……送给他了。”
“轰!”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把两姐妹彻底劈傻了。
送?
“爹!”王淑尖叫起来:
“您在说什么胡话!您可是御史!是清流!您怎么能……怎么能做出卖女求荣这种事?”
“况且……况且那个人是他啊!是我们救过的那个……”
“正因为是他,你们才能活!”
王简回身,那双赤红的眼睛吓得两个女儿连连后退。
“你们以为这事儿完了吗?啊?!”
王简咆哮着:
“爹接下来要做的事,是要挖了全天下读书人的祖坟!”
“是要把孔圣人的牌位砸个稀巴烂!是要跟这全大明的官儿拼命!”
“等到明天早朝之后,咱们王家就是全天下的公敌!”
“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把咱们家撕成碎片!连地里的蚯蚓都要被竖着劈成两半!”
“这宅子保不住!爹的命也保不住!”
“除了东宫!除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太孙殿下!这大明朝没有任何地方能护得住你们!”
“也没有任何一条狗敢在他的地盘上乱叫!”
王简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不想吼,但他必须吼。
他得把这两个傻丫头骂醒,骂到怕,骂到滚。
“爹……”王晴已经被吓傻了,只会机械地流泪。
王淑却听懂了。
她看着父亲那满头的白发,看着那双疯狂却又绝望的眼睛,突然明白一切。
这不是卖女求荣。
这是……托孤。
父亲,是要去赴死。
“一定要去吗?”
王淑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最后的希冀:
“咱们辞官不行吗?咱们回老家种地不行吗?为什么非要……非要去做那种必死的事?”
王简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想起了那本散发着焦糊味的假书。
为什么?
因为他看见了“道”。
哪怕那“道”是朱雄英编出来的,哪怕那本书是做旧的假货,哪怕那是谎言。
但他看见了只要照着做,大明就能没有饥荒,就能兵强马壮,就能不再受那些腐儒的鸟气,就能让汉人的脊梁骨哪怕断也能接上。
既然看见了光,谁还愿意回到烂泥里去当蛆虫?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做,爹死不瞑目。”
王简走上前,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头。
但手伸到一半,他又缩了回来。
太脏了,全是血。
“去吧。”王简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那小子……虽然手段狠了点,心黑了点,但他重情义。”
“你们救过他,只要你们不犯蠢,不跟他对着干,他保你们一世荣华没问题。”
“到了那儿,收起你们的大小姐脾气。别把他当恩人,更别把他当仇人。就把他当主子伺候。活着……比什么都强。”
“记住了吗?”
王淑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嘴唇渗出血丝。
她盯着父亲看了许久,最终,重重地点点头。
“女儿……记住了。”
半个时辰后。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马车停在了王府侧门。
赶车的正是朱雄英的心腹,锦衣卫千户朱五。
王淑和王晴各提着一个小包裹,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家门。
王简没有送出来。
他就坐在正堂的那把太师椅上,手里捧着那本还散发着尿骚味和焦糊味的《论语·真解》。
马车辚辚,碾过青石板路,向着那座巍峨深邃的皇宫驶去。
车厢里,王晴缩在姐姐怀里,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姐,咱们真的要给那个……那个坏蛋当……当侍女吗?”
王淑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渐渐远去的家门,眼神从最初的迷茫,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
“不当侍女。”
她擦干了眼角的泪,想起父亲那一夜白头,想起父亲口中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想起那个坐在深宫中操盘一切的少年。
“既然父亲把命都押在他身上了。”
“那咱们……就得替父亲把这份本钱,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哪怕是在东宫,我们也得活出个人样来。”
……
王府正堂。
听到马车声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
王简两行浊泪,顺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庞滑落,滴在那本“圣贤书”上。
“走了好……走了干净……”
他喃喃自语,随后猛地抓起案上的狼毫笔,饱蘸浓墨。
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奏折。
王简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悲戚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狂热与杀意。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墨汁飞溅如血。
标题只有八个大字,却字字如刀,杀气腾腾——
《劾衍圣公欺世盗名暨请立新学疏》!
“孔家,还有那帮抱着老皇历不撒手的老东西……”
王简一边写,一边发出夜枭般渗人的冷笑,回荡在空荡荡的王府。
“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我王简,来给你们送终了!”
。。。。。。。。。
翌日,五更天。
奉天殿外的广场上,百官列队。
今天的气氛,比这鬼天气还要阴森。
往日里还得互相拱手寒暄几句的老油条们,今儿个一个个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眼观鼻,鼻观心。
但是所有人的余光,都忍不住往队尾瞟。
那里站着一个人。
满头白发,但是红光满脸,眼神亮的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