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三个人。
中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表情严肃,穿着深色夹克——典型的纪检干部打扮。他左边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公文包。右边是个戴眼镜的女同志,拿着记录本。
“秦云同志?”中年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我是。”
“我们是市纪委调查组。”男人出示了证件,“我姓罗,罗建国。这两位是小王和小刘。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请配合。”
该来的还是来了。秦云侧身:“请进。”
三人走进房间。罗建国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宿舍,目光落在床头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纱布和药水上。
“秦书记受伤了?”
“昨晚摔了一跤。”秦云平静地说,“罗组长请坐,地方小,见谅。”
罗建国在椅子上坐下,小王和小刘站在他身后。
“秦云同志,我们接到反映,你在青林镇工作期间,存在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影响营商环境、违反组织纪律等问题。”罗建国开门见山,“今天来,是想听听你的解释。”
“反映人是谁?具体是什么问题?”秦云反问。
“调查期间不便透露。”罗建国翻开笔记本,“根据反映,你在青林村旅游开发项目上,不顾县里统一部署,擅自提出不合理要求,导致项目停滞。是否属实?”
“青林村项目存在严重问题。”秦云说,“征地补偿款拖欠半年,镇政府违规垫付三十万,投资方涉嫌虚假投资。我作为镇党委书记,有责任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要走正规渠道。”罗建国盯着他,“据我们了解,你未经请示,擅自向上级机关发送不实材料,造成恶劣影响。这是严重的组织纪律问题。”
“我发的材料都有事实依据。”
“依据在哪里?”
秦云沉默了一下。日记本在背包里,背包丢在山上了。他现在手里只有那几页纸和照片。
“部分证据暂时无法提供。”他说,“但问题确实存在。罗组长,如果你们真的是来调查,应该去查青林村征地问题,去查矿山事故,去查二十五年前的真相。”
罗建国的脸色沉了下来:“秦云同志,请注意你的态度。我们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
“我尊重组织。”秦云站起身,“所以我才希望组织能查清青林的问题,而不是只查我。”
气氛僵住了。小王和小刘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
罗建国合上笔记本:“既然这样,按照程序,我们需要请你暂时停止工作,配合调查。”
“停职?”
“是暂时停止履行职务,配合调查。”罗建国纠正道,“在此期间,你不能离开青林镇,要随时接受询问。你的办公室、宿舍,都需要检查。”
秦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配合,但我有几个要求。”
“你说。”
“第一,调查不能只针对我,要对青林镇的全面问题进行彻查。第二,要保护证人安全,特别是青林村的村民和知情矿工。第三,”秦云看着罗建国,“请你们去卫生院看看,那里有昨晚袭击我的证据。”
罗建国愣了一下:“袭击?什么袭击?”
“昨晚我在后山遇袭,对方至少两人,手持棍棒。我脸上的伤不是摔的,是逃跑时划伤的。”秦云说,“这件事,派出所应该接到报案了。”
罗建国看向小王。小王低声说:“我来之前问过,派出所说昨晚后街有打架,但没抓到人,也没人报案。”
“因为报案的人不敢。”秦云说,“在青林,吴建国和陈志强可以无法无天,派出所形同虚设。”
“你的指控很严重。”罗建国皱眉,“有证据吗?”
“有目击者,但被他们抓走了。”秦云说,“一个叫老马的矿工,昨晚为救我可能被抓了。请你们立刻组织搜救。”
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对小王说:“联系县公安局,请求支援,搜索后山区域。”
“是。”小王走出去打电话。
“秦云同志,在调查期间,希望你如实反映情况,不要隐瞒,也不要夸大。”罗建国重新坐下,“现在,请你详细说说,从到青林镇第一天开始,所有的经过。”
询问持续了两个小时。秦云从征地纠纷说到陈大山被绑,从矿山事故说到二十五年前的勘探队,从他收到的神秘短信说到昨晚的虎头崖遭遇。他隐瞒了日记本的具体内容,但提到了***、陈志强、吴建国的关系网。
罗建国听得很认真,不时提问。小刘飞快地记录。
十点左右,询问暂停。罗建国要去镇政府召开会议,宣布秦云停职的决定。
“秦书记,”离开前,罗建国忽然换了称呼,“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们会核实。但在我给你答复之前,请你遵守纪律,不要有任何行动。”
“罗组长,”秦云看着他,“你们是来查我的,还是来查问题的?”
“有区别吗?”
“如果是查我,那青林的问题永远不会解决。”秦云说,“如果是查问题,那我愿意全力配合。”
罗建国没有回答,带人离开了。
秦云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走向镇政府办公楼。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干部,交头接耳,目光不时瞟向他的宿舍。
手机响了,是赵国庆。
“秦书记,调查组宣布你停职了。”赵国庆的声音很低,“现在由我暂时主持工作。”
“知道了。”
“秦书记,我......”赵国庆欲言又止,“我会尽量稳住局面。但你刚才说的那些,调查组真的会查吗?”
“看他们的态度。”秦云说,“老赵,有件事要你帮忙。”
“你说。”
“调查组去后山搜救了,但恐怕找不到老马。吴建国一定有藏人的地方。你想想,青林镇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人而不被发现?”
赵国庆沉默了一会儿:“有几个废弃的矿洞,还有老茶厂的地下仓库。但这些地方太多,搜不过来。”
“那就重点搜吴建国名下的产业。”秦云说,“他的矿场、仓库、还有他在镇上的房子。”
“秦书记,我现在主持工作,直接去搜吴建国的产业,会打草惊蛇。”
“所以不能明着搜。”秦云压低声音,“你去找王海燕和李想,让他们组织信得过的人,暗中调查。特别是矿场,老马很可能被关在那里。”
“好,我试试。”
“还有,保护陈大山一家。我担心陈志强会报复。”
“明白。”
挂断电话,秦云感到一阵无力。被停职意味着他被困在这里,无法行动,只能等待。而等待是最被动的。
他走到书桌前,拿出那几页日记和照片,仔细研究。
照片上周明远和***勾肩搭背,笑得很真诚。那是1990年,两人还是同事,还是朋友。两年后,一切都变了。
日记里提到的“未知矿物”、“放射性异常”、“价值无法估量”,还有那个神秘的“专家”和省里的印章——这些线索像碎片,缺少关键的连接。
那个矿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不惜杀人也要得到它?二十五年过去了,为什么陈志强和吴建国还在找相关的东西?
秦云想起老马说的“国宝”。难道真是文物?还是某种稀有矿物?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那本完整的日记。
手机震动,是陌生号码。秦云犹豫了一下,接通。
“秦书记,我是刘鑫。”对方的声音很轻,很急。
刘鑫?卫生院刘院长的外甥,那个处理过矿工伤的医生?
“你在哪里?”秦云问。
“我不能说,但我知道老马在哪里。”刘鑫说,“吴建国把他关在老鹰嘴三号矿洞,那里已经废弃了,但有个隐蔽的支洞。”
“你怎么知道?”
“我......我给吴建国的人看过伤。”刘鑫的声音在颤抖,“昨晚他们送来一个受伤的,我处理伤口时听到的。秦书记,老马伤得很重,可能撑不了多久。”
“矿洞具体位置?”
“从主洞口进去,走大约两百米,右手边有个塌方处,绕过塌方,后面有个小洞口,用木板挡着。”刘鑫说,“但那里有人看守,至少两个人。”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沉默。然后刘鑫说:“我舅舅让我躲起来,说我惹上麻烦了。但我想......我想做点对的事。两年前那场事故,我隐瞒了,现在后悔了。”
“刘鑫,谢谢你。”秦云说,“你保护好自己。这件事我会处理。”
挂断电话,秦云立刻打给赵国庆,把矿洞的位置告诉他。
“我这就带人去。”赵国庆说。
“小心,可能有看守。”
“我会叫上派出所的人。”
“不。”秦云反对,“派出所里可能有内鬼。你找几个绝对信得过的人,不要声张。”
“好。”
接下来的时间,秦云在房间里踱步。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长。他无法参与救援,只能等待消息。
中午,小王送来午饭——食堂打的盒饭。
“秦书记,趁热吃。”小王的态度比上午温和了些。
“谢谢。”秦云接过饭,“罗组长呢?”
“在开会。”小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秦书记,罗组长其实......很重视你反映的情况。来之前,郑国栋书记专门找过他。”
秦云心里一动:“郑书记怎么说?”
“说您是个好干部,但太刚直,容易得罪人。”小王说,“他还说,青林镇的水很深,让罗组长一定要慎重。”
“那罗组长的态度呢?”
“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反映的那些事很感兴趣。”小王犹豫了一下,“秦书记,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罗组长上午让我调了青林镇近五年的信访记录,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关于矿山、征地、腐败的举报,最后都不了了之。而且,这些举报的转办单位都是......”
“都是什么?”
“都是县里同一个领导批示的。”小王说,“杨建国副县长。”
杨建国。秦云想起昨天的会议,那个让他“注意方式方法”的副县长。
“批示内容是什么?”
“基本都是‘请镇政府妥善处理’、‘依法依规办理’之类的官话。”小王说,“但奇怪的是,所有举报最后都转回镇政府,而镇政府的处理意见都是‘查无实据’或‘已协调解决’。”
典型的官僚主义踢皮球。问题从下往上反映,从上往下转办,最后回到原点,不了了之。
“小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秦云说。
“应该的。”小王站起来,“秦书记,您先吃饭。有消息我会通知您。”
小王离开后,秦云打开盒饭,却没什么胃口。他脑子里全是老马——那个为了救他而暴露的老矿工,现在躺在阴暗的矿洞里,生死未卜。
还有陈志强和吴建国。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发现日记本丢失后,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下午两点,赵国庆终于打来电话。
“找到了。”赵国庆的声音很疲惫,“在老鹰嘴三号矿洞,和你说的位置一样。两个看守,被我们控制住了。”
“老马呢?”
“还活着,但伤得很重。”赵国庆顿了顿,“腿断了,肋骨可能也断了,全身是伤。已经送县医院了。”
秦云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提起来:“伤得这么重?”
“被折磨的。”赵国庆的声音里带着愤怒,“秦书记,我干了这么多年基层工作,没见过这么狠的。老马身上没一块好肉,指甲都被拔了......”
秦云闭上眼睛。他想起昨晚老马把他拉进门时的样子,想起老马说起儿子时的神情。
“谁干的?”
“看守说是吴建国亲自审的。”赵国庆说,“他们还说,吴建国在找一样东西,好像是本子什么的。老马不肯说,就被往死里打。”
日记本。吴建国以为老马知道日记本的下落。
“那两个看守,问出什么了吗?”
“嘴硬得很,只说是吴建国让他们看人。”赵国庆说,“我已经把他们交给罗组长了。”
“罗组长怎么说?”
“他看了老马的伤,很震惊。现在带人去找吴建国了。”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秦云挂断电话,感到一丝希望。
但希望很快被打破了。
下午四点,小王急匆匆跑来,脸色苍白。
“秦书记,不好了!”
“怎么了?”
“吴建国跑了!”小王说,“罗组长带人去他家,人已经不见了。矿场、仓库,所有地方都找遍了,都没人。”
“陈志强呢?”
“也不见了。”小王喘着气,“而且,而且县医院传来消息,老马......老马没抢救过来。”
秦云手里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什么时候的事?”
“半小时前。”小王低声说,“内脏出血太严重,手术没成功。”
秦云跌坐在椅子上。老马死了。那个救了他两次的老矿工,那个想给儿子烧纸的父亲,那个在黑暗中坚守良知的普通人,死了。
因为救他,因为说了真话,死了。
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青林镇的土地上。但秦云觉得冷,刺骨的冷。
“罗组长呢?”他问,声音嘶哑。
“在回来的路上。”小王说,“秦书记,罗组长让我告诉您,调查升级了。老马的死,已经涉及命案。市局刑警队会介入。”
命案。终于,青林镇的血,流到了明面上。
但代价是一条人命。
秦云站起来,走到窗前。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血色。
老马死了,但战斗还没结束。日记本还在吴建国手里,真相还没大白,那些该负责的人还没受到惩罚。
他转过身,看着小王:“告诉罗组长,我要见他。现在。”
“可是您的停职......”
“停职可以,但有些事,我必须说。”秦云的眼神坚定,“老马不能白死。青林镇的黑暗,必须被揭开。”
小王被他的气势镇住了,点点头:“我去请罗组长。”
秦云站在窗前,看着血色的天空。远处,青林山脉沉默地矗立,见证了二十五年前的罪恶,见证了两年前的死亡,见证了昨晚的奔逃,也见证了今天的牺牲。
那些山知道所有的秘密。而那些秘密,终将重见天日。
以血,以命,以永不放弃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