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窗户开了一条缝。
楚明昭端着刚沏好的茶,走到门外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不是萧绝一个人。
她停住脚步。
“……北境那位,手伸得太长了。”是个陌生的男声,低沉,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李尚书不必担心。”萧绝的声音很淡,“他活不过这个月。”
茶盘在手里微微发颤。
楚明昭屏住呼吸,往后挪了半步,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窗户的缝隙刚好能漏出几句断续的话。
“当年永安宫那件事……”那个被称作李尚书的人顿了顿,“王爷处理得干净,但毕竟留了个尾巴。”
永安宫。
楚明昭的指尖陷进掌心。
那是她母妃的寝宫。
“尾巴?”萧绝轻笑,“您是说,那个十岁的丫头?”
“毕竟是先帝血脉。”
“血脉?”萧绝的语气里带上讥诮,“李尚书,您真以为先帝在乎这个女儿?若不是她母妃……”
话音忽然低下去。
楚明昭往前倾了倾身子,耳朵几乎贴上窗缝。
风声太大,盖掉了后面的词。只隐约听见“通敌”、“自尽”、“保全”几个零碎的词。
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母妃……可惜了。”李尚书说,“那样一个美人,死得那般不堪。”
“不堪?”萧绝的声音冷下去,“李尚书,慎言。”
“是是是……下官失言。”李尚书连忙告罪,“只是……那孩子若知道她母妃是被凌虐至死,恐怕……”
茶盘“哐当”一声轻响。
楚明昭的手抖得太厉害,茶杯和茶托磕碰在一起。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
书房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谁?!”李尚书厉声喝问。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端着茶盘,推开书房门。
萧绝坐在书案后,李尚书站在案前,两人同时看向她。
“奴婢送茶。”她低着头,声音平稳。
萧绝盯着她看了两秒。
“放下。”他说。
楚明昭走过去,把茶盘放在书案一角。动作很稳,一滴水都没洒。
她能感觉到李尚书审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全身。
“新来的丫鬟?”李尚书问。
“嗯。”萧绝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不懂规矩,让尚书见笑了。”
李尚书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楚明昭退到门边,垂手站着。
书房里重新响起谈话声,但内容已经换了,变成边境粮草调拨之类的琐事。她垂着眼,盯着自己鞋尖上一点泥渍。
凌虐至死。
通敌。
自尽。
那几个词在她脑子里打转,像烧红的铁钉,一下一下凿进去。
母妃不是病死的。
不是殉国。
是被人……
胃里一阵翻搅。她咬住舌尖,用疼痛压住那股恶心。
不能吐。
不能露怯。
谈话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李尚书告辞时,又看了她一眼。这次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怜悯?还是警告?
门关上。
书房里只剩下她和萧绝。
茶已经凉了,萧绝没喝。他把茶杯放回茶盘,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
“听见多少。”他问,不是质问,是陈述。
楚明昭抬起眼。
“奴婢不该偷听。”
“我问你听见多少。”萧绝重复,语气没什么变化。
她沉默片刻。
“听见……我母妃,死得不堪。”
萧绝靠在椅背上,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着。一下,又一下,规律得让人心慌。
“然后呢。”他说。
“然后奴婢想问,”楚明昭往前走了一步,“主人为何让我知道?”
萧绝笑了。
不是愉悦的笑,是那种“终于问了”的笑。
“刀,”他慢慢地说,“要知道该指向谁。”
楚明昭盯着他。
书房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是谁。”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萧绝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等你够资格做我的刀,自然就知道了。”
他俯身,平视她的眼睛。
“现在,你只需要记住两件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第一,你母妃死得很惨。第二,杀她的人,现在还活得很好。”
楚明昭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然后她后退一步,跪下。
额头触地。
“请主人教我杀人。”
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萧绝看着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
她的背挺得很直,肩胛骨在粗布衣裳下绷出嶙峋的弧度。双手撑在身侧,手指死死抠着青砖的缝隙,指节泛白。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还没学会呲牙的幼兽。
“起来。”他说。
楚明昭没动。
“我说,起来。”
她还是没动。
萧绝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抓住她肩膀,一把将她拎起来。
力道很大,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想报仇?”他捏着她下巴,强迫她抬头,“可以。”
他盯着她通红的眼眶——这次不是发烧,是强忍的泪意。
“等你够资格做我的刀。”他一字一顿,“等我需要杀人的时候,第一个,就让你去。”
楚明昭看着他。
眼睛很亮,亮得像烧着两簇冰冷的火。
“好。”她说。
萧绝松开手。
“出去。”
楚明昭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
“楚明昭。”他在身后叫住她。
她回头。
萧绝站在书房中央,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整个人笼在逆光里,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别让我失望。”他说。
门关上了。
楚明昭沿着回廊往西跨院走。
步子很稳。
但走到月亮门时,她脚下一软,伸手扶住墙。
指尖在颤抖。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后背抵着冰冷的砖石,仰起头,看着头顶那片狭窄的天空。
湛蓝的,没有一丝云。
像母妃最后那件衣裳的颜色。
她闭上眼。
脑子里全是破碎的画面:母妃温柔的笑,给她梳头时哼的歌,还有宫变那夜,把她塞进暗格时冰凉的指尖。
“别出声,等人走光。”
可母妃自己,没等到人走光。
她等来了什么?
楚明昭睁开眼,从袖中摸出那支乌木簪。
握紧。
簪尖硌着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
她盯着簪尖看了很久,然后,把它抵在自己左手手臂内侧。
用力一划。
一道浅痕,渗出血珠。
她没停,又划了一道。
两道血痕交叉,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
血珠慢慢汇聚,顺着苍白的手臂往下淌。
她看着那点红色,眼神平静得可怕。
“等我够资格……”
“等我够资格……”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
直到血痕干涸,变成两道暗红的痂。
她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灰,继续往回走。
背影挺直,像一棵在石缝里扎了根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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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萧绝站在窗前。
他看见她扶着墙滑坐下去,看见她掏出簪子,看见她在手臂上划下血痕。
也看见她重新站起来时,眼底那簇冰冷的光。
“王爷。”心腹从屏风后转出来,“这样……会不会太狠?”
萧绝没回头。
“狠?”他轻笑,“这才哪到哪。”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拿起刚才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苦涩,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
“不把她逼到绝境,怎么知道她能爬多高。”
“不让她恨到骨子里,怎么磨出一把最快的刀。”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
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温度。
和一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