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楼雅间内,炭火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毕剥脆响,将屋内的酒气熏蒸得越发浓郁。
桌案上杯盘狼藉,几坛酒已见了底。
赵野与苏轼二人,此刻早没了半分端方仪态。
两人并肩挤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勾肩搭背,身形随着酒意微微晃动。
苏轼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只白瓷酒杯,另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赵野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赵野的身子都跟着歪了歪。
“伯虎啊……”
苏轼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那股子酒气直冲赵野面门。
“为兄……为兄这心里苦啊。”
苏轼仰起头,看着屋顶的横梁,声音里带着几分更咽,几分委屈。
“如今这朝堂,乌烟瘴气。那王介甫,执拗得像头牛,听不进半句人言;那司马君实,又固执得像块石头,只知守旧。”
“我在中间,两头受气。”
苏轼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衣襟上,他也浑不在意。
“我想做事,他们拦着;我想说话,他们堵着。”
“这汴京城,繁华是繁华,可也太挤了,挤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转过头,醉眼惺忪地看着赵野,眼中满是疲惫。
“我已经写了折子,上请外放了。”
“去杭州也好,去密州也罢,只要离这汴京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赵野此刻也是有了七八分醉意,脑袋昏昏沉沉,像是塞了一团浆糊。
他听着苏轼的抱怨,只觉得感同身受。
他反手搂住苏轼的脖子,把头靠在苏轼宽厚的肩膀上,叹了口气。
“子瞻兄啊……”
赵野的声音有些含糊。
“你也苦,我也苦啊。”
“你以为我想当这个殿中侍御史?”
赵野松开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窗外那巍峨的皇城方向。
“这官,我是真不想当啊。”
赵野抓起酒壶,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嘴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
酒液呛入喉管,引得他一阵咳嗽。
“我就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当个小小的县令。”
“没事断断案,劝劝农,闲了就去河边钓钓鱼,去山里赏赏花。”
“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日子。”
“这汴京城的官,有什么好当的?多大的官才是大啊?”
苏轼闻言,原本迷离的眼神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愣愣地看着赵野,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伯虎……何意?”
在苏轼眼里,赵野是那种敢在金殿上请斩七百国贼的猛人,是那种为了百姓敢跟整个官场硬刚的斗士。
这样的人,应该是一身肝胆,志在社稷才对。
怎么会想去当个小县令?
赵野已经有些醉得厉害了,身子一软,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
脸贴着冰凉的桌面,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太累了……”
“天天听着他们吵架,天天吵,吵得脑仁疼。”
“多烦啊……”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意思,真没意思……”
“找个地方当个小官,多好……”
“我的系统,我的美好生活...”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
苏轼看着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的赵野,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既有惊讶,又有惋惜,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慨。
“原来……”
苏轼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野的后背。
“伯虎,原来你也厌倦了那些相公们的争执了啊?”
“居然有如此想法……”
苏轼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想把赵野扶起来,送到软塌上去睡。
“伯虎?伯虎?”
苏轼叫了几声,赵野毫无反应,只有轻微的鼾声回应着他。
“这酒量……”
苏轼笑着摇了摇头。
他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正欲起身。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暴躁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震得门框都在颤抖。
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声。
“开门!快开门!”
“子瞻!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声音有些耳熟,透着一股子火烧眉毛的急切。
听到声音的苏轼,浑身的酒意瞬间被吓醒了大半。
他晃了晃脑袋,辨认出了来人。
“子厚?”
章惇?
他怎么来了?
苏轼不敢怠慢,连忙踉跄着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
门刚一开,一股寒风夹杂着一个人影便冲了进来。
只见章惇面色潮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的。
“子瞻,赵……”
章惇话刚出口,眼神便扫到了趴在桌旁、睡得正香的赵野。
他愣了一下。
“醉了?”
苏轼点了点头,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刚醉倒。”
“子厚,怎么了?如此焦急?你怎么……”
苏轼看着章惇这副模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章惇平日里最是注重仪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今日这般失态,定是出了大事。
章惇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呼吸。
他走到桌边,看了一眼赵野,眼神复杂。
随后,他转过身,一把抓住苏轼的胳膊。
“现在先不说别的了。”
“我来是有事要说。”
“出事了。”
“赵伯虎之前在楼下对那些学子说的话,已经传到了吕惠卿耳中。”
苏轼带着醉意,有些没反应过来。
“传到了又如何?不过是几句勉励之言罢了。”
章惇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勉励之言?”
“在吕惠卿嘴里,那就是离经叛道,就是蛊惑人心!”
“他现在已经去纠集太学与国子监的学子大儒了。”
“说是要联名上书,弹劾赵伯虎言论功利,败坏士风,要将赵伯虎赶出汴京!”
“什么?!”
苏轼闻言,剩下的那点酒意顿时清醒得干干净净。
他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伯虎之言虽功利了些,但那是为了激励学子,那是大实话!”
“他吕惠卿难道当官不是为了名利?他怎么有脸拿这个做文章?”
章惇看着激动的苏轼,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
“子瞻,现在就不要追究对错的问题了。”
“官场之上,从来不讲对错,只讲输赢。”
“赵吕之怨已深,吕惠卿这次是抓住了把柄,要置赵伯虎于死地。”
“事到如今,先考虑如何应对才是。”
苏轼也是有些头皮发麻。
他虽然才华横溢,但在这种政治斗争的阴谋诡计上,确实不如章惇敏锐。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眉头紧锁。
“太学……国子监……”
“若是那帮大儒真的被煽动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伯虎的名声就全毁了。”
苏轼猛地停下脚步,眼睛一亮。
“有了!”
“我去求司马公他们!”
“司马公乃士林领袖,若是他肯出面说一句话,吕惠卿的阴谋就不攻自破!”
章惇闻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这个同年好友。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在苏轼眼前晃了晃。
“子瞻,你莫不是喝多了?”
“你去求司马君实?”
“你觉得司马君实会管这件事?”
苏轼一愣。
“为何不管?司马公最重公义……”
“公义?”
章惇嗤笑一声。
“司马光那个人,你还不了解?”
“他最重的是‘义理’,是‘名教’。”
“赵伯虎今天说的是什么?是‘利’!是‘赢’!是‘欲望’!”
“这在司马光眼里,那就是大逆不道,就是洪水猛兽!”
“你去求他?说不得他听了之后,还得连夜写折子,跟吕惠卿一起联合上书弹劾赵伯虎!”
“到时候,双方一起发力,赵伯虎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得被碾成齑粉!”
苏轼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是啊。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司马光那个老顽固,最恨的就是言利。
赵野这番话,简直就是踩在了司马光的肺管子上。
苏轼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满脸的颓丧。
“那如何是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趴在桌上对此一无所知的赵野,眼神中满是怜惜。
“怪不得伯虎年纪轻轻就不愿在朝堂,只想去当个县令。”
“这朝堂,太脏了。”
“吕惠卿之流当真无耻,为了私怨,竟连这种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章惇闻言,有些发懵地看着苏轼,以为自己听错了。
“子瞻何意?”
“你说什么?赵伯虎不想在朝堂当官?”
苏轼点了点头,指了指赵野。
“就在你来之前,伯虎亲口跟我说的。”
“他说他早已厌倦了朝廷争斗,太累,太烦。”
“他只想找个清净地方,当个小官,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