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七,子时,济南城。
梆子声敲过三响,大司农衙署后院的厢房还亮着灯。
苏小小坐在黄花梨木书案前,指尖沿着账册上的墨迹一行行划过。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走过庭院。她没抬头,只将算盘往右边推了半尺——这是她和赵宸的暗号,无需多言,他自会明白。
但有些事,账册上算不出来。
桌上摊着三份文书:一份是石宝从曹州发来的密报,说马陵道两侧崖壁有松动迹象,需加派工匠加固;一份是韩明从江南辗转送回的消息,方腊麾下大将刘光世似有异动;最后一份,是岳飞亲笔写的《北线军需急要单》,字迹潦草,末尾有干涸的血指印。
她盯着那枚血印看了很久,久到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大人。”门外传来主事压低的声音,“印刷坊那边……出事了。”
苏小小合上账册:“进来说。”
主事推门而入,脸色在烛光下有些发青:“咱们印的《抗金保家》传单,有三百份……印反了。”
“印反了?”
“是。工匠排字时没留意,把‘金兵残暴’排成了‘金兵仁义’。”主事的声音越来越低,“等发现时,已经有几十份混在正常传单里,被驿卒带往北线了……”
厢房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滋滋声。
苏小小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浓稠,远处印刷坊的灯火还亮着,隐约能听见工匠赶工的敲打声。她忽然想起从前处理过的纰漏——不过是一个数字记错,便险些酿成大祸,此刻想来,竟与眼前的境况异曲同工。
“知道这事的都有谁?”她问,声音平静得没半点波澜。
“两个排字工,一个监工,还有……送驿卒出门的杂役老吴。”
“去办三件事。”苏小小转身,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第一,把那两个排字工和监工暂时关进西厢房,好吃好喝供着,半步不许出门。第二,找到老吴,给他十两银子,让他连夜回老家探亲——就说他娘病重。第三,加印五百份传单,内容改成‘金兵假仁假义,实为劫掠前兆’,用红墨特别标注,明日一早发出去。”
主事愣了愣:“大人,这……能补救吗?”
“错已铸成,补救是下策。”苏小小走回书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个错误变成细作的罪证。你按我说的办,再让文宣司写篇告示,就说‘有细作混入印刷坊篡改檄文,已被擒获’,明天贴在衙署门口。”
主事恍然,匆匆退下。
苏小小扶着桌沿站了片刻,烛火映着她眼底的红丝,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账册边缘,磨得发白。
同一时刻,沂州城外六十里,华夏军中军大营。
赵宸还没睡。
帅帐里只点了一盏牛油灯,火光跳动,映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旗标。李靖站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竿,正指着郓州西北的一处山谷。
“王渊此人,善守不善攻。”李靖的竹竿在山谷入口画了个圈,“他若察觉被围,必不会硬拼,而是会选这条路撤退——此处叫‘鬼见愁’,两侧山势险峻,中间谷道仅容三马并行。”
“石宝到位了吗?”赵宸问。
“酉时接报,已抵预定位置。他选了谷道中段最窄处设伏,还让人在崖顶堆了滚石。”李靖顿了顿,“不过……”
“不过什么?”
“石宝将军派人回报,说崖壁土石松动,恐有坍塌风险。他请示,是否改用火攻。”
赵宸走到沙盘前,俯身细看那处山谷的模型。那是工匠按探马描述连夜赶制的,连山石纹理都仿了出来。“不能用火。”他直起身,“王渊部携带的粮草里,有咱们需要的东西。”
李靖了然。战前苏小小曾送来一份密报,说通过江南商路得到消息,王渊军中有一批从西夏购进的“黑油”,遇火即燃,可制猛火油柜——这东西,对即将到来的汴京攻城战有大用。
“那就只能赌一把了。”李靖道。
“打仗本就是赌。”赵宸说着,忽然侧耳,“什么声音?”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鱼玄机掀帘而入,手里拿着一封插着三根羽毛的急信:“王上,北线军报!”
赵宸接过,拆开火漆。信是岳飞的字迹,只有短短几行:“金军增兵至十二万,今日猛攻六次,东段关墙裂,末将已命士卒以血肉填之。箭矢尽,刀卷刃,请王上速决南线。”
没有请求援军,没有抱怨艰难,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都浸着血。
赵宸将信递给李靖,自己走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毡帘。北方夜空沉沉如墨,看不见星光。他知道,此刻居庸关上,岳飞正带着亲兵补关墙——冻土、碎石,还有阵亡将士的遗体,都成了守城的砖石。
“传令。”他没有回头,“告诉林冲,明日辰时,对郓州发动总攻。不要惜力,把所有砲石、弩箭都打出去。”
“王上?”李靖一惊,“不是说围而不攻,逼王渊撤退吗?”
“计划变了。”赵宸放下毡帘,帐内重归昏暗,“岳飞等不起了。我们要用最猛的攻势,让王渊以为我们要在这里和他决战——这样,他才会不顾一切地往汴京逃。”
他走回沙盘前,手指点在郓州与马陵道之间:“告诉石宝,崖壁的事不用管。王渊逃进山谷时,让他按原计划动手。滚石、弩箭、绊马索,有什么用什么。”
鱼玄机记录命令的手微微一顿:“王上,若是崖壁真的坍塌……”
“那就连王渊带山谷,一起埋了。”赵宸的声音没有波澜,“猛火油柜固然重要,但比起居庸关,它不值一提。”
帐内一片寂静。牛油灯的火苗猛地窜高,又缓缓落下。
李靖深吸一口气,抱拳:“臣这就去传令。”
“等等。”赵宸叫住他,“再给苏小小传个口信:北线急需箭矢,让她想办法。三日内,至少要送五万支到居庸关。”
鱼玄机抬头:“王上,三日五万支……这都三倍赶工了,怕是掏空山东匠坊也难成啊。”
“所以她才是苏小小。”赵宸说完这句,挥了挥手。
帐帘落下,脚步声远去。赵宸独自站在沙盘前,看着代表居庸关的那面小旗。旗子是红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血。
他想起郓城刑场的濒死感,此刻更甚——那时赌的是自己,现在赌的是华夏国运。
寅时初,居庸关。
岳飞站在东段关墙的裂缝前。裂缝从墙根一直裂到垛口,宽的地方能塞进拳头。几个士卒正用木桩撑着,另一些人把冻土和碎砖填进去,再用冷水浇灌——这是老卒教的法子,水一夜结冰,能暂时粘合裂缝。
“父帅,这么撑不了几天。”岳云哑着嗓子说。他脸上新添了一道刀伤,从眉骨划到颧骨,军医刚用针线缝上,线头还露在外面。
岳飞没说话,只伸手摸了摸裂缝边缘。砖石冰冷刺骨,缝隙里有暗红色的东西——那是凝固的血,不知是金兵的,还是守军的。
“王上那边有消息吗?”他问。
“刚收到飞鸽传书,说南线即将总攻,逼王渊北逃。”岳云递上一张纸条,“还有……苏娘娘传话,说三日内必送五万箭矢到关。”
岳飞接过纸条,就着篝火的光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很秀气,但笔画干脆利落,像用刀刻出来的。他想起那个只在画像上见过的女子,想起她发行的那些写满数字的债券,想起她建立的覆盖半个山东的货栈网络。
“三天……”他将纸条凑到篝火边,看着火舌舔上纸角,“传令下去,从今夜起,每人每天只准射十箭。省下来的,留给神臂弩手。”
“十箭?”旁边一个校尉忍不住道,“将军,金兵一轮冲锋就够戗了!”
“那就等他们爬到一半再射。”岳飞打断他,“箭要往人堆里扎,别浪费在空地上。”他顿了顿,又说,“从我的亲兵营里抽一百人,组成‘敢死队’。今夜子时,随我出关。”
众将哗然。
“父帅不可!”岳云急道,“您是一军主帅,怎能亲自涉险?”
“正因为我是一军主帅。”岳飞转身,看着关外金军营地连绵的篝火,“完颜宗翰用兵,最重气势。这几日他猛攻不下,士气已挫。若今夜我们敢出关袭营,哪怕只烧掉几座帐篷,也能让他疑神疑鬼,至少拖慢一天攻势。”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关墙就交给你了。记住,无论关外发生什么,都不许开城门。”
岳云还想说什么,但对上父亲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那种眼神他见过——当年在朱仙镇,父亲决定违抗十二道金牌时,就是这种眼神。
卯时,天将亮未亮。
苏小小站在济南城北门的谯楼上,看着一队队驮马出城。马上驮着捆扎整齐的箭杆,还有成箱的铁制箭簇。这是她连夜从各地调集的——青州的箭杆,莱州的箭簇,济南的作坊负责组装。工匠们三班倒,手上磨出了血泡,但没人喊停。
“大人,照这个速度,两天能凑出三万支。”主事在身后禀报,“可王上要的是五万,还差两万……”
“我知道。”苏小小打断他,“你去把城里所有棺材铺、家具坊的掌柜都叫来。”
主事愣住:“棺材铺?”
“棺材要用木板,家具也要用木板。”苏小小指着城下那些箭杆,“告诉他们,我按市价三倍收购所有存货。另外,贴出告示:民间凡有能制箭者,不论出身,来衙署登记,按件计酬,一支箭给十文钱。”
“十文?”主事倒吸一口凉气,“这都三倍市价了!”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价。”苏小小说完,忽然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帕子上有淡淡的血丝。
“大人,您……”
“没事。”苏小小将手帕收起,“是这几日熬夜,嗓子伤了。”她转身往楼下走,“对了,那个印错传单的监工,关了一夜,想明白了吗?”
主事跟上来:“想明白了,跪着求饶,说以后再不敢大意。”
“放他回去,官复原职。”苏小小脚步不停,“但要告诉他,他欠我一条命。什么时候还,我说了算。”
主事领命而去。苏小小独自走在晨雾弥漫的街道上,路过一家刚开门的炊饼铺子。掌柜是个独臂的老兵,正用一只手揉面。见她经过,老兵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苏大人,吃炊饼不?刚出炉的,热乎着哩!”
苏小小停下脚步,从袖中摸出几个铜钱:“来两个。”
老兵用油纸包了炊饼递给她,忽然压低声音:“苏大人,小老儿就剩一只手,但开弓搭箭的老本事没丢!您这儿缺人守城,算我一个!”
苏小小接过炊饼,炊饼烫手,热气透过油纸传到掌心。她看着老兵空荡荡的袖管,点了点头:“要。明日辰时,去衙署后院找王主事。”
老兵眼睛亮了,连声道谢。
苏小小继续往前走,咬了一口炊饼。面很筋道,带着麦香。她忽然明白,能撑住这天下的,从来不是纸上的数字,是关墙上堵裂缝的血肉,是作坊里熬红的眼,是断了臂还想拉弓的老兵。
还有……是那个此刻正站在沙盘前,用整个国运做赌注的男人。
她走到衙署门口时,天终于亮了。晨光刺破云层,照在门额新挂的匾额上。匾额是赵宸亲笔题的,三个大字:
“天下仓”
苏小小站在匾额下,仰头看了很久。然后她推开门,走进去。算盘声、印刷声、工匠的敲打声,还有主事们急促的脚步声,瞬间将她淹没。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战争,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