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敲锣打鼓声。
马坡屯的人全往村头的河沟涌。
这会儿的河沟,可不是冬天那会儿冻得邦邦硬的冰面。
开春了,天一暖和,山上的雪水哗啦啦地往下灌,这就叫开河。
在长白山这地儿,开河可不是什么小动静。
起因是由于河里的冰层,受不住上游雪水那股子冲劲儿,被顶得咔嚓碎开。
一块块脸盆大、甚至磨盘大的冰排子,就在挤着、撞着、摞着之间,顺着浑浊的泥水往下冲。
这,也叫做“跑冰排”。
这玩意儿看着热闹,可要是人掉进去,那就完犊子了。
跑冰排的凶险,屯子里老一辈都懂。
那冰排子被水流推着,冲劲儿大得吓人。
薄的冰排边缘跟刀刃似的,一下就能把人的腿骨撞折了。
厚的冰排又沉,人要是被卷到冰排子底下,连个影儿都找不着,生还希望渺茫
可这帮半大孩子,胆儿肥啊。
要说原因嘛,就是在跑冰排的时候,水里会出现“跑冰鱼”。
那些在冰层底下猫冬的鱼,被跑冰排这动静一吓,又被冰排子一撞,一下子全蒙圈了,晕头转向地跟着水漂。
这会儿拿个抄子在岸边一捞,一捞一个准儿。
栓子那帮娃儿,就是馋那口鱼,寻思着捞几条回去,放到村食堂给炖了……
结果在捞跑冰鱼的时候,他们哪里能想到,栓子脚下一滑,就栽进河里去了。
等陈拙冲到河边,瞅见河里那场景。
只见栓子抱着一块儿大冰排,正顺着水往下漂,旁边几块冰撞过来的刹那,水花四溅的同时,隔壁岸上的孩子也吓得哇哇大哭。
而栓子泡在冰水中,脸都冻紫了,瞧着这会儿面色发青,再过些时候,只怕就要不好了!
赵振江这会儿也赶到了,他一看这架势,脸绷得死紧,旁边人也是大气儿不敢透。
屯子里的几个年轻的男人抓着杆子就想翻身往下跳。
陈拙扯着嗓子就喊了一声:
“都别动!你们要是跳到这跑冰排里,甭说救人了,你们自个儿也得折进去!”
同一时间,陈拙心绪飞转。
在跑冰排中救人,是有特定方法的,绝对不能下水救人,更不能手拉手结成“人链”。
因为无论跳水者的水性多好,人跳进去会在几十秒内因冷休克而失能,而且瞬间就会被冰排撞击或卷走,变成第二个遇难者。
而手拉手这种方式,甚至比跳水更危险。
只因为一旦岸冰破裂,会像下饺子一样掉进去一群人。
陈拙作为跑山人,深知水性。
在这种情况下,河道里充满了高速移动的冰坨子,水流湍急。
人如果跳下去,根本无法游动,也追不上顺水而下的受困者,冰排的移动速度远快于人的游泳速度。
盲目下水,不仅救不了人,救的人自己也会被冰排拍晕,导致一起丧命。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堵截。
通过预判受困者的漂流路径,抢先跑到下游水流平缓的地点,设置拦截点,这样才有机会抢先一步,救到栓子。
想到这里,陈拙不再耽误,冲着老赵头就喊道:
“师父,拿上杆子和麻绳!”
他又扭头冲着贾卫东那帮人吼:
“贾卫东,你们几个年轻腿脚快的,抄近路,跟我跑,去下游第一个河湾儿那堵栓子!”
陈拙作为跑山的,这片地形他熟得不能再熟。
他提着气,领着人,压根不顺着河道跑,而是猛地一头扎进旁边的白桦林,抄近道往山下跑。
眼看陈拙那么说,马坡屯那帮老娘们爷们也反应过来了,呼啦啦之间,一大帮人就这么顺着河岸往下游狂奔。
陈拙一口气跑了足足有二里地,跑到那河湾处时,他肺管子都快炸了,肾上腺素几乎爆棚。
但是这会儿是救命的关头,每分每秒都是生死攸关。
陈拙根本顾不上喘气,瞅了一眼上游。
还好!
栓子那娃儿还没漂过来。
还来得及!
这河湾儿,是个凸岸。
每当河水流到这儿,拐弯儿,水流的劲儿都往对岸甩,所以外圈儿冲得厉害。
而里圈儿这边,水流就变缓了。
水一缓,那些跑冰排的冰疙瘩就容易扎堆、搁浅。
这里……就是救人的唯一机会。
“把杆子递过来!”
陈拙冲着赶来的屯子里老爷们扯着嗓门:
“都趴下!趴在岸边,拽住绳子……贾卫东,你他娘的别抖!”
贾卫东上下牙齿都在打磕巴,一半是吓得,一半是冻得。
这阵仗……搞不好真要死人!
陈拙吼了一嗓子吼,就没管贾卫东。
他把麻绳一头在自个儿腰上拴了个死扣,又把另一头交给后头的老爷们。
“都抓紧了,要是我待会儿掉下去了,把我也拉回来。”
说完,他自个儿也一下趴在河岸边上,手里攥着那根最长的柞木杆子,眼睛死死盯住上游。
栓子顺着上流湍急的河水快速漂来。
那小子冻得嘴唇都发紫了,扒拉着的那块冰排子眼瞅着就要散了。
就见冰排子一进河湾,水流立马就慢了下来。
栓子连人带冰排,晃晃悠悠地就往陈拙这边的凸岸漂了过来。
周围的冰排子不断挤压,发出牙酸的“嘎吱”声。
就是现在!
“栓子!抓杆子!”
陈拙猛地把杆子探了出去。
栓子冻得手都僵了,可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抓住了那根救命杆子。
抓住了!
“拉!”
陈拙猛地往回一拽,后头的爷们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一!二!使劲儿!”
“哗啦——”
栓子那小子跟条湿淋淋的落水狗崽子似的,被硬生生从冰排子堆儿里拽了出来,拖上了岸。
岸上。
栓子的瞎了眼的老奶周桂花,泪都差点儿流干了,险些把另一只都哭瞎。
陈拙抱着浑身湿淋淋,冻得脸部青紫,看起来跟小冻猫子似的栓子,扒掉栓子的湿棉袄,脱掉自己的棉袄,把栓子囫囵整个儿包住,撒腿就往赤脚大夫那边跑去。
好容易从赤脚大夫那边出来,陈拙听着里头隐约的哭声,想到刚才摸到先是冰凉,然后滚烫的肌肤,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说到底,都是穷惹的祸!
这要不是吃不饱,谁愣是凑到跑冰排的时候,到河边去捡鱼?
只不过……
正当陈拙站在村头,心头感慨,甚至有点想要来上那么一根,纾解一下紧绷的神经时。
村头。
一个穿着呢料中山装的中年男同志,正站在泥巴路上,满眼泪光朦胧……
陈拙一愣,就开口了:
“同志,你找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