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墟城的常客,来得总是恰到好处——恰好在黄昏与霓虹交接的暧昧时分,恰好在绝望需要掩埋的时刻。它落下时不像水,倒像无数细小的玻璃针,刺穿霓虹灯污染的天空,在街面积水潭里撞碎成更小的光屑。陆见野站在“蜉蝣巷”七号门口的霓虹招牌下,那块“瞬乐忘忧”的“忧”字缺了半边心脏,每次闪烁都像在抽搐。
他抬手看表。腕上不是寻常计时器,而是一圈冷银色的情绪光谱环,此刻正泛着饥饿的橙红——委托人的焦虑正从三楼那扇窗里渗出来,顺着雨水爬下来,染透巷子里潮湿的空气。还有七分零三秒。
巷子是个情绪污水池。左侧“五分钟极乐屋”的门缝里漏出合成笑声,太整齐,像流水线上打磨过的产品;右侧地下室诊所传出压抑呜咽,有人在出售记忆——也许是童年第一个完整夏天的蝉鸣,也许是初吻时对方睫毛扫过脸颊的触感。这些碎片会被萃取、提纯、装进镶金边的玻璃瓶,摆在琉璃塔那些亮晶晶的橱窗里,标上令人心脏停跳的价格。
陆见野风衣的料子是特制的情绪阻尼布,能过滤八成杂音。可蜉蝣巷的浓度超标,布料下皮肤仍起粟。他看见巷尾那个总在的老头——披着透明塑料布,像具会移动的雨衣幽灵,用铁钩翻搅垃圾桶,哼着不成调的谣曲:
“雨打招牌灯,灯照骨头疼……
画家画了不敢看的画,商人买了不该买的疼……”
老头抬起头,雨水在他皱纹里冲出微型河床。他朝陆见野咧开嘴,露出三个豁口的牙床,然后从垃圾桶拎出个东西——一支空的情核注射器,管壁残留银汞似的液体,在霓虹下泛着毒药的光泽。
腕表光谱环骤变成猩红。
陆见野抬头。三楼那扇窗的窗帘动了,比约定早四分钟。
他转身推开消防通道的铁门。门把手上凝结的水珠触到他手套时“滋啦”蒸发——手套内衬织有情绪感应丝,此刻传来针扎似的刺痛。门后有愤怒,新鲜滚烫的愤怒,还有……恐惧?不,比恐惧更糟,是认命般的绝望。
门开了。
房间十二平米,一张铁架床,一张堆满图纸的木桌,墙贴满手绘的机械解剖图——齿轮咬合情绪导管,活塞推动情感流体。而沙发上是委托人:仰面,眼睁,瞳孔散成两潭死水。胸口插着的不是刀,是一支修长的纯银情绪提取笔,笔尖完全没入心脏,笔尾指示灯稳定闪烁:87%。
陆见野停在门口。
第一秒:扫描。尸体余温尚存,死亡十分钟内。窗锁死,门只此一扇。空气中漂浮着情绪碎屑——惊讶、愤怒、然后是一大片骤然降临的空白。
第二秒:评估。凶手可能还在。他左手探入风衣,握住情绪干扰器的骨质握把——形似柯尔特左轮,但弹巢里装的是高频情感脉冲,能在零点三秒内让普通人情绪中枢过载崩溃。
第三秒:他看见了桌上那幅画。
画布仅三十厘米见方,装裱在灰白骨框里。画面混沌如宇宙初开前的暗物质汤——黑、深灰、靛蓝、一种接近干涸血液的褐,全部搅在一起。可就在这片混沌深处,有东西在蠕动。不是视觉的,是情绪的蠕动。
他的“情绪测写”能力自动激活。
视网膜上浮起半透明数据图层——三年前植入的辅助视觉模组开始工作。画布表面蒸腾起肉眼不可见的雾气,颜色深得吞噬光线,密度高到在数据视野里形成旋转的星云。他见过悲伤的艺术品,见过绝望的杰作,但眼前这幅……
这是一口情绪黑洞。
腕表蜂鸣,光谱环疯狂旋转,最终卡死在从未出现过的暗紫色——系统超载警告。他强行切断神经链接,数据图层闪烁如垂死萤火虫。
身后有呼吸声。
陆见野没有回头,直接扣下扳机。
没有枪响,只有空气被高频撕裂的嘶鸣。门后阴影里跌出个瘦削身影——连帽衫,牛仔裤,双手捂耳,指缝渗出细细血线。
“别……别开枪……”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我不是凶手……”
陆见野保持瞄准姿势:“手。”
年轻人颤抖着举起双手。他的眼睛亮得不正常,虹膜周围有一圈金箔似的光晕——长期服用情绪增强剂的烙印。
“你是谁?”
“林夕的朋友……”他咳嗽,嘴角溢血沫,“他让我来的……说出事了,就把画交给来找他的人……”
“林夕是委托人?”
“画家林夕。三天前失踪的。”年轻人盯着那幅画,眼神畏惧又着迷,“这是他最后一件作品……叫《悲鸣》。”
“悲鸣。”陆见野重复这个词,目光扫过沙发上那具尸体,“这位是?”
“画商老陈。林夕说……要把画卖给他。”年轻人突然剧烈颤抖,“但我来时,他已经……已经这样了……”
陆见野走到尸体旁,蹲下。戴着手套的手悬在提取笔上方。笔是高级货,“灵魂窃贼”系列,市面罕见,能完整抽取死者临终前三分钟的情感记忆——凶手故意留下它,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收集“死亡瞬间的情感样本”。
什么人需要这个?
他起身走向那幅画。这次他主动激活30%测写能力。
画面在眼前解剖。
那些混沌色块在微观层面呈现出惊人结构:每一笔颜料都精准堆叠成共振腔,无数微型情感频率在其中碰撞、放大。他“听”见了画布深处的声音——不是声音,是频率,一种低频的、持续的悲鸣,像千万人压着嗓子同时哭泣。
然后他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频率。
熟悉到骨髓发冷。
那是他自身情绪光谱中的一段——“无法归类的空洞感”,他私下称之为“墟城病”的部分。每个在墟城活过五年的人都会染上这种底色,如呼吸染上金属味。
但画里,这段频率被提纯、放大了一千倍。
“林夕还说了什么?”陆见野问,眼睛没离开画布。
年轻人摇头:“他只说……这画危险。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他们是谁?”
“他没说。但……”年轻人犹豫,“林夕失踪前一直在查情绪净化局的档案。他说最近失踪的人不是意外……有人在收集特定情绪类型,像……像在拼图。”
腕表震动。加密频道请求。
陆见野接通。耳机里传来中性处理音:“陆先生,委托变更。新指令:取得《悲鸣》,护送至琉璃塔顶层沙龙。报酬三倍。”
“委托人死了。”
“我们知道。”停顿半秒,“这是新委托人的指令。画作极度危险,必须立即转移。”
“新委托人是谁?”
“见面即知。一小时后,琉璃塔。”
通讯切断。
陆见野摘下耳机,目光在画、尸体、年轻人之间巡梭。
“你叫什么?”
“小川。”
“小川,”陆见野从风衣取出扁平金属箱,展开成刚好容纳画作的密封容器,“帮我装进去。别看画超过三秒。”
小川颤抖着照做。手指触到画框时僵住。
“怎么了?”
“这框……”小川声音压得更低,“是骨头做的。”
陆见野凑近。灰白材质不是木不是塑,表面有细微孔洞结构——骨质。他用指甲刮下微量粉末,凑近鼻尖:经情绪灌注强化的人骨,黑市称“情骨”,通常取自情绪浓度极高的死者,是制作顶级情绪容器的材料。
林夕用情骨裱画。
他到底画了什么,需要这种级别的封印?
画被锁进密封箱,三重锁扣闭合,箱体绿灯亮起——内部情绪场已隔绝。
“你得跟我走。”陆见野说。
“为什么?我什么都——”
“因为凶手可能还在附近。而且,”陆见野看了眼那支仍在抽取的提取笔,“你不想知道谁在收集死亡情绪吗?”
小川脸色惨白如画框。
他们离开时雨更大了。巷尾老头还在翻垃圾,谣词变了:
“骨头框,框骨头,骨头里住着旧魂灵……
猎人接了不该接的活儿,局长点了不该点的灯……”
老头举起那支空注射器,对准陆见野,做了个注射动作。然后咧嘴一笑,缺牙的黑洞像三个句号,终结了所有询问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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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塔刺破雨夜,三百二十层,塔顶笼罩在人工制造的七彩祥云里——那是上城区的天空,一个与蜉蝣巷完全平行的宇宙。
悬浮出租车在中层平台停下。空气经过七层过滤,有淡雅人造花香,温度恒定二十二度,湿度完美。穿定制西装的人们低声交谈,腕上不是表,是情核浓度监测环——上流社会的最新首饰,显示情绪“纯净度”。
透明电梯直达顶层。上升时小川贴紧玻璃,看脚下城市缩成发光电路板,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迷幻水彩。
“我从没来过这么高……”
“别被骗。”陆见野说,“这里的地下室和蜉蝣巷没区别。只是他们买卖的情绪更贵,包装更精美。”
电梯门开。
沙龙。
这个词太轻了。这是半个足球场大的空中花园,真实树木在恒温恒湿中生长,树梢悬挂发光水晶鸟笼,每只笼里关着基因编辑的鸣禽——它们的叫声被调制成舒缓情绪频率,融入背景音乐。
人们端着的酒杯里,液体颜色妖异鲜艳:掺了情核的鸡尾酒,一口抵贫民一月收入。
银灰礼服的女人迎上。她三十许,容貌精致得不真实——情绪整形手术的杰作,能永久固定面部微表情,永远保持最佳状态。
“陆先生。”微笑弧度精确到毫米,“请随我来。”
穿过人群时,陆见野感觉无数目光黏在密封箱上。好奇、贪婪、警惕。在测写视界里,那些被压抑的情感波动如暗流汹涌。
花园深处有独立玻璃穹顶。踏入瞬间,陆见野感知到了——箱子里的《悲鸣》在共振,和穹顶内的某个东西共振。
穹顶中央站着一个人。
深色中山装,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他背对入口,望玻璃外城市夜景。听到脚步声,转身。
陆见野呼吸一滞。
秦守正。
情绪净化局局长,墟城情感管理最高负责人,理论上,也是所有“情绪猎人”的监管者。
“陆见野。”声音平稳如校准过的仪器,“多年不见。”
“秦局长。”陆见野强迫声音平静,“没想到委托人是你。”
“画带来了?”
陆见野举起密封箱:“按行规,我需要完整委托内容。林夕谁杀的?老陈谁杀的?这画是什么?”
秦守正不答,走向玻璃桌。桌上已开启一台检测仪——形似老式留声机,喇叭部分是复杂的情感频率分析阵列。
“放上去。”
陆见野开箱取画,置于平台中央。
仪器瞬间激活。
数十道光束扫描画布,空气情感浓度指数飙升。穹顶外谈笑的人们突然安静,有人捂胸,有人脸色惨白。
秦守正面不改色,甚至凑近细观。
“知道林夕怎么创作的吗?”他像自言自语,“他走访十七个‘情绪贫困区’,收集三千四百人的哭泣样本——不是录音,是直接抽取哭泣时的情感频率。然后花八个月,把这些频率转化为视觉结构。你看到的每一笔颜色,都对应一个具体人物的悲伤。”
他直身看陆见野:“但最可怕的是,林夕找到了让这些分离频率在画布上共振的方法。这画是情感放大器。任何人看它,都会被引发内心最深的悲伤,且效应会传染——一个人的悲伤通过画增强,传给下一个人,链式反应。”
陆见野想起小川说的“危险”。
“老陈为什么买?”
“他不是买。”秦守正摇头,“他是想毁掉它。他是净化局外勤,我手下。三天前我们监控到林夕完成这幅画,派老陈假意购买,实则回收销毁。”停顿,“但有人更快。”
“凶手。”
“凶手目标不是杀人。”秦守正指画,“他要收集老陈‘发现自己将死’那一瞬的情绪——极致的恐惧混合不甘。那是珍贵样本,黑市天价。但更重要的是,”他转向陆见野,“凶手留下了这支笔。”
他开抽屉取证物袋。里面是那支纯银提取笔,已清洗,但笔身刻着微小符号:圆圈包围的火焰图腾。
陆见野没见过。
小川倒吸冷气。
“你认识?”
“林夕画架背面……也有这个符号。”小川颤抖,“他说……‘那是旧火的标记’。”
“旧火?”陆见野皱眉。
秦守正脸色第一次变化——混合警惕与某种……怀念。
“那是旧时代项目代号。‘新火计划’——研发下一代情绪融合技术。”他缓缓说,“三年前实验室事故,项目永久封存。”看陆见野,“所有资料销毁,所有参与者签署保密协议。”
“林夕和项目有关?”
“首席艺术顾问。事故前一月离职。”秦守正指画,“现在看来,他不仅有关,还在用画暗示什么。”
穹顶外突然骚动。
陆见野转头,透过玻璃见花园另一端,几人围着一个倒地抽搐的女人——情绪崩溃症状。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链式反应开始了。
“画……”小川抓陆见野手臂,“画在影响外面的人!隔这么远都能!”
秦守正按桌边按钮。玻璃穹顶透明度骤降成乳白,内部响起白噪音——情绪屏蔽场全开。
但晚了。
陆见野腕表疯狂报警。检测仪屏幕数据让他瞳孔收缩:《悲鸣》的情感辐射强度正指数级增长。
画布表面渗出液滴——透明、珍珠光泽的液体:高度浓缩情感凝结物,“情泪”。
“它被激活了。”秦守正语速加快,“有人在外用特定情绪波激发它。这是陷阱,陆见野。凶手想要画,但不想亲自拿——他设局让你带到这里,在人群密集处远程激活,制造大规模情绪崩溃。”
“为什么?”
“制造混乱。也为了……”秦守正突然停住,目光钉在画布上。
情泪流过处,颜料溶解、重组。
混沌色块中浮现隐约轮廓。
是一个人侧脸。
陆见野向前一步。就在这时,整个琉璃塔灯光同时熄灭。
应急照明亮起,暗红光芒笼罩一切。
外面传来尖叫。
陆见野冲至玻璃墙边缘——乳白玻璃边还有一丝透明。他看见花园乱成一团,人们无头苍蝇般奔跑,跪地哭泣,狂笑,呆立空洞。
混乱中心站着一个人。
黑色长风衣,兜帽遮脸。手里拿着遥控器似的装置,对准玻璃穹顶。
两人目光隔着玻璃与人群相遇。
黑衣人举起另一只手,竖三根手指。
弯曲一根。
再弯曲一根。
陆见野猛转身扑向画。来不及了。
第三根手指弯曲瞬间,《悲鸣》爆炸了。
不是物理爆炸。
是情感爆炸。
无形冲击波以画为中心扩散。玻璃穹顶所有表面瞬间蛛网裂纹。秦守正被震退撞桌。小川晕倒。
只有陆见野站着。
不是因为强,而是在千分之一秒冲击中,他感知到了一个频率——
深埋记忆深处、本应封存的频率。
三年前实验室事故,警报器的声音。
也是他失去的那段记忆里,最后的声音。
冲击波过后,世界死寂。
陆见野跪地,耳鸣尖锐。他抬头,看见画已彻底改变。
所有颜料融化,沿画框滴落,在桌面汇成一滩变幻色彩的液体。而画布中心,留下清晰完整的图像。
一张脸。
陆见野每天在镜中看见的脸。
他自己的脸。
画像中的他闭目,表情平静,但眼角有一滴正在滑落的泪。
右下角浮现一行之前没有的小字,林夕笔迹:
“致陆见野:这是你遗忘的悲鸣。”
秦守正挣扎起身。他看画,又看陆见野,表情复杂难解。
“原来如此。”他低声说,“林夕画的从来不是别人的悲伤。”
陆见野腕表仍在震。光谱环彻底混乱,所有颜色搅拌成一团,最终定格为空白。
像他的大脑。
像三年前醒来时,那段记忆的空白。
穹顶外,黑衣人已消失。花园混乱继续,警报响彻琉璃塔。
陆见野伸手,指尖触碰那滩融化颜料。
冰凉。
但在冰凉深处,有一点余温。
像灰烬里最后的火星。
他抬头看秦守正:“‘新火计划’里,我是谁?”
秦守正沉默良久。
雨敲打裂纹玻璃,声音细碎密集,像无数人在遥远之地同时诉说。
“你是‘零号实验体’。”秦守正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坦率,“也是那场事故里,唯一的幸存者。”
他顿了顿,补充最后一句:
“而林夕画的,是你失去记忆那天,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
应急照明闪烁。
在明灭红光中,陆见野看见那滩颜料倒映出自己的脸——而倒影的嘴角,正缓缓扬起一个他从未做出过的、冰冷的微笑。
倒影的嘴唇无声开合,口型清晰: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