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在吞噬他们。
不是隐喻。从青铜巨门后延伸而出的这条路径,起初尚有凿刻的痕迹,岩壁上残留着人工开凿的粗粝纹路和生锈的螺栓。但行不过五十步,那些人造的印记便开始融化——如同蜡烛遇热,边缘变软、流淌,被某种更具生命力、更原始的存在覆盖、取代。
墙壁活了过来。
暗红色的、湿润的、布满清晰肌理条纹的肉膜从四面八方生长而出,替代了冰冷的岩石。它们有节奏地舒张、收缩,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低沉粘腻的声响,如同巨兽深眠中的肠道蠕动,将一股股温热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气流推过通道。地面也化为富有弹性的、海绵状的软骨组织,踩踏时微微下陷,随即回弹,发出噗叽的、令人不安的湿响。
空气在变质。温度不再是线性的爬升,而是如同潮汐般一波波涌来灼热的气浪,从墓穴的阴冷迅速过渡到桑拿房般的闷窒,再攀升至灼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将烧红的炭块吞入肺叶,灼烧着鼻腔黏膜与气管内壁,留下辛辣的痛楚。气味则演变成一场针对感官的暴乱:最上层是焦糖在高温下过度熬煮、几近碳化时的甜腻焦香,那香气浓郁得发齁,粘附在舌根;底层则是蛋白质腐败后的腥臊恶臭,如同盛夏曝尸多日的动物所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死亡气息;在这两极之间,还混杂着高压电弧击穿空气留下的辛辣臭氧、陈年铁锈的金属腥气、以及一种最难以言喻的、灰烬般的虚无味道——那不是物质的灰烬,是记忆被焚烧、被萃取、被彻底摧毁后,残留的、纯粹精神层面的余烬之味。
苏未央在这条活体食道中,正迅速走向崩解。
她几乎失去了自主行走的能力,大部分体重倚靠在陆见野身上,身体僵硬而沉重。然而,每一次她虚浮的脚掌与那搏动的肉膜地面接触,落脚点便会无声地绽开一圈直径约半米的、淡金色的涟漪。那涟漪并非实体,而是她失控的共鸣体质所泄露出的、纯粹情感能量的外显,如同将滚烫的烙铁按进黄油。涟漪所及之处,肉膜墙壁会短暂地变得半透明,显露出内里纵横交错的、色彩斑斓的情绪原浆输送管道,以及管道壁上无数挣扎的、无声呐喊的模糊人脸轮廓,它们一闪即逝,如同沉没在意识深渊中的噩梦残影。
“停……停下……”她艰难地喘息,试图用残存的意志力扼制这不受控制的能量外泄,但一切努力都如同试图用手掌阻拦溃堤的洪流。她皮肤下那些蛛网般的金色纹路已不再是隐约闪烁,而是完全显现,恒定地散发着越来越明亮的金色光芒,亮度随着她感知到的痛苦与绝望同步增强。纹路从脖颈蔓延至整张脸庞,甚至侵入眼白,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正从内部被逐渐点亮的、精美绝伦又脆弱易碎的神祇雕像,又或者,像一件正在经历最后煅烧工序的、活着的祭器。
“不要对抗它……”陆见野的声音嘶哑干裂,汗水从额角滚落,滴在肉膜地面上,瞬间被那活体组织吸收,不留一丝痕迹,如同被贪婪的舌头舔去,“试着……接纳它流动的方向……像水……顺应河道……”
他知道这劝慰何其苍白。苏未央的“共鸣体质”早已超越了意志的疆域,它正在侵蚀并重塑她存在的底层结构。这种质变无法被“引导”,只能被目睹,被承受,直至最终的完成或毁灭。
通道在前方急剧收缩。宽敞的拱形隧道忽然向内挤压,变成一个直径仅容两人勉强贴面通过的、向内倾斜的肉膜管道。管壁的搏动变得狂暴,温度高到让视野边缘的空气都扭曲、沸腾,景物如同透过滚烫的沥青观看。这里已完全丧失了“通道”的任何特征,纯粹是某种难以想象的庞然巨物的食道,正以贪婪而规律的蠕动,将他们吞向那灼热的、消化一切的胃囊深处。
倾斜度越来越陡,他们几乎是在粘稠的润滑液中滑行。肉膜壁分泌出更多透明而甜腥的粘液。最后一段,管道几乎是垂直向下。
他们跌落。
没有预期的失重与撞击。身体被一股温暖、粘稠、密度极高的流体托住,缓慢而平稳地下沉。那是淡金色的、散发着微弱生物荧光的液体——高度浓缩、饱含生命活性的情绪营养液。视野透过这粘稠的金色介质望去,眼前的景象让时间、呼吸、乃至思维本身,都陷入了彻底的凝滞。
这是一个巨大的、几何学上完美的球形空间。
球体的内壁不是任何已知的建筑材料,而是一种半透明的、持续缓慢脉动的生物材质,其内流淌着如同星河般浩瀚的、各色情绪原浆汇聚成的光之洪流,光芒柔和而变幻,赋予整个空间一种圣洁又邪异的、如同活体子宫般的温暖辉光。空间内充盈着同样的淡金色营养液,温度恰到好处,浮力让人如同漂浮在母体的羊水中。
而在球体的绝对中心,悬浮着那个存在。
那是一颗大脑。
人类的大脑,但其尺度已超越了生物学的理解范畴——直径至少五米。它浸泡在比周围浓度更高、几近胶质的金色营养液中,灰白色带粉的皮质表面布满深邃如峡谷、复杂如迷宫的沟回,那些沟壑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蠕动、变化,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山脉在经历极其缓慢的地质变迁。更令人灵魂冻结的是,在每一条沟壑的深处,每一道褶皱的阴影里,都有无数微小的、清晰可辨的人脸不断浮现、挣扎、扭曲、发出无声的呐喊,然后溃散消失,如同沉没在思维之海最底部的、永世不得超生的意识亡魂。
数百根——或许上千根——粗细不一、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透明数据缆线,如同怪异的神经束或寄生藤蔓,从球形空间的四面八方延伸而来,以一种外科手术般的精准,深深刺入这颗巨大大脑皮层的各个功能分区。缆线内部,不同色彩的光流——愤怒的炽红、悲伤的冰蓝、恐惧的墨黑、狂喜的金黄……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毒液,源源不断地泵入这颗终极的“情绪处理器”与“痛苦容器”之中。
这颗大脑,分明还活着。
不仅维持着基础的生理电活动——那些沟回永不停息的蠕动就是证明——它显然还保留着某种层次的、浸透无边苦痛的意识。因为在它正下方,营养液中悬浮着一块小巧的电子显示屏和一个防水键盘。屏幕大部分时间暗着,但键盘上,一只由微型机械臂操控的、模拟出的、不断颤抖的虚拟手,正在一遍又一遍、以令人心碎的机械执着,敲击着同一个短句。那句话随着每一次敲击,以惨绿色的、仿佛脓液凝结成的字体,在屏幕上滚动、刷新、覆盖前一行:
“杀了我。求求你们。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陆见野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在大脑上方一根相对纤细、但指示灯仍规律闪烁的数据缆线接口处。那里贴着一张早已泛黄、边角卷曲、却仍被密封保存的电子标签。标签上的字迹,如同墓志铭般清晰:
“组织样本标识:陈启明,男性,54岁。”
“原隶属职务:新火计划首席理论架构师,情绪超载防护体系创始人,零号项目联合负责人。”
“官方状态记录:于新历46年花月,因高危实验突发事故导致大脑皮层不可逆深度损伤,经伦理委员会审议,宣告临床死亡。”
“特殊处置决议:基于其大脑高级功能区域意外保存完整,且检测到残余边缘系统活动,批准转入‘永恒沉思者’绝密研究项目。”
“项目永久编号:ET-001(永恒沉思者-初号)”
陈启明。那个在陆见野模糊的童年记忆边缘、在三年前事故报告的含糊措辞中、在秦守正偶尔流露的复杂神情背后隐约存在的名字。官方记录中早已化为灰烬的联合首席科学家。此刻,他最重要、最独特的器官,却被以这种超越人类伦理想象极限的方式“保存”并“利用”着,成为这座罪恶圣殿的跳动的心脏与永恒的祭品。
巨大的大脑似乎感应到了特殊的靠近——或许是陆见野那独一无二的“零号”生物频率扰动,或许是苏未央失控共鸣产生的能量涟漪。它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整颗灰白色的巨型球体在粘稠的营养液中震颤,搅动起汹涌的暗流与漩涡。紧接着,在它正中央、靠近前额叶皮质区域的沟回表面,一张脸迅速浮现、凝聚、放大,变得无比清晰,甚至能看清每一处细节。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庞。大约十五六岁的光景,眉眼间还残留着未褪尽的青涩轮廓,但眼神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过早降临的沉郁与疏离。
是陆见野。少年时期的陆见野。
那张由大脑痛苦痉挛的沟回扭曲形成的“脸”,猛地张大了嘴,嘴唇开合。没有声音从这团生物组织中发出,但一股强大到无可抗拒的、直接作用于意识深处的“思维广播”,蛮横地撕裂了陆见野和苏未央的精神屏障,轰然闯入:
“你……终于……还是……来了……”
是陈启明的声音。苍老、沙哑、浸透了仿佛无尽岁月冲刷后的疲惫与疯狂,却又奇迹般地保留着一丝属于顶尖科学家的、残存的、冰冷的逻辑性。
“我感知着……计算着……看着那些‘材料’……一件件被输送进来……林夕的……那些无辜者的……还有……我自己的……我知道……你终究会抵达这里……”
大脑再次痉挛,那张“陆见野的脸”痛苦地扭曲变形,如同融化的蜡像,又顽强地、缓慢地重新凝聚。
“你父亲……秦守正……他早就……超越了疯狂的范畴……不……也许从更早……从你母亲……苏晚……自愿走上那座银色祭台的那一天起……不……或许……从‘新火计划’诞生的第一个字节起……他心中那个‘造物主’的幽灵……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思维广播在这里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电信号干扰般的痛苦杂音与意识碎片,仿佛陈启明残存的、属于“自我”的那部分意识,正在与某种更深层、更蛮横的控制协议进行着绝望而徒劳的搏斗。
“……他把我……变成了这个模样……把我的意识……囚禁在这团缓慢腐烂的……组织囚笼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处理那些肮脏的、嘶吼的……情绪垃圾……就为了……”
思维广播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充满无尽的怨毒与悲鸣:
“就为了……喂养……那个正在生长的……怪物!”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最后的控诉,巨大大脑的正下方,球体空间的底部,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那里安置着一个结构精密的、六边形的结晶槽。槽体由纯度极高的无色水晶构成,内部充盈着一种闪烁着七彩虹光、粘稠如融化的琉璃般的液体。而在液体中央,一枚多面体晶体正在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缓慢的速度旋转、生长。
那就是“神格情核”。
它大约有成年人的头颅大小,已接近最终形态,呈现出一种绝对的、吞噬光线的透明度,如同一块被宇宙中最顶级工匠切割、打磨、抛光至完美的虚无钻石。但它的内部并非空洞,而是如同封存了一整片微缩的、动态的星云——无数极其细微的、各色纯粹情感能量流在其中缓缓旋转、交织、碰撞、融合,形成一种既美得令人窒息、又邪恶到直抵灵魂最深处的动态宇宙图景。
结晶槽连接着一个悬浮在营养液中的、结构异常复杂的控制台。控制台的主屏幕上,猩红的数字如同心脏般跳动:
“神格情核合成进度:999/ 1000”
“当前状态:最终稳定期(临界)”
“最高级别警告:第1000号关键融合剂——‘人格基质’尚未注入。最终融合与激活程序强制暂停。”
苏未央忽然挣脱了陆见野的搀扶——或者说,是某种无法言喻的、源自她共鸣体质深处的牵引力驱使着她——摇摇晃晃地、如同梦游般游向那个悬浮的控制台。她的手指伸出,带着玉石般的微凉与坚硬,轻轻触碰在冰冷的屏幕上。
屏幕感应到生物接触,界面瞬间变化,弹出详细的、长达数百页的材料清单列表。清单以冷酷的技术语言,罗列着一项项触目惊心的条目。苏未央的手指颤抖着,在虚拟界面上下滑。
陆见野迅速游到她身边,目光如同扫描仪,快速掠过那些足以让任何良知尚存者灵魂冻结的文字:
第001号材料:至纯初生喜悦(来源:347名新生儿初啼瞬间情绪峰值萃取混合体)
第098号材料:战士阵亡瞬间的终极愤怒与生命释然(来源:边境冲突阵亡者遗物情绪残留集中提纯)
第267号材料:背叛者手刃毕生挚爱时的复杂癫狂与永恒空虚(来源:活体图书馆藏品B-441核心记忆强制剥离与精炼)
……
第779号材料:琉璃塔沙龙集体精神崩溃之‘恐惧深渊’(来源:事件现场高浓度情绪辐射残留富集与提纯)
……
第998号材料:林夕的终极悲鸣(来源:自愿献祭者完整意识于湮灭临界点爆发之‘存在性闪光’)
第999号材料:永恒沉思者(陈启明)的‘千年痛苦’沉淀(来源:活体核心持续情绪代谢产物及自我折磨意识循环萃取)
清单在第九百九十九项处停止。最后一行,那代表第一千号材料的位置,只有一行不断闪烁的、刺眼如鲜血的红色文字:
“等待注入:零号的完整觉醒”
(操作定义:承载并统合所有已知基础及衍生情绪谱系,同时维持完整、稳定、高度自主人格结构的终极意识状态。目前状态:理论存在,未观测到自然或人工实例。)
(项目备注:此材料为神格情核之‘人格基质’与‘活性源泉’。缺失此项,最终产物将为无自我意识、无成长性的纯粹能量结晶,评级降至‘圣物级’,非‘神格级’。)
陆见野感到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骨髓的麻痹感,从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椎向上蔓延,吞噬四肢百骸。“完整觉醒”……这就是他们对他终极的期待与规划?将他锻造成一种能承载一切人类情感光谱却永不崩坏的、活着的“万能容器”,然后……作为最后的、决定性的“灵魂”,注入这个即将诞生的、被称之为“神”的造物之中?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林夕的终极悲鸣”那一行字上。林夕……他果然以这种方式“存在”于此。不是背叛,而是……自愿的献祭?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给这个邪恶的聚合体定下一个“悲鸣”的情感基调?
“控制台的系统深处……”苏未央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异常清晰。她的眼睛此刻已完全转化为纯粹的金色,如同两枚在深水中燃烧的、没有温度的火焰,视线仿佛能穿透屏幕的物理限制,直视其下奔流的数据本质,“有隐藏的……日志层。需要……极高的权限密钥……或者……特定的……共鸣频率密钥……”
她将自己那只已开始呈现半透明质感、皮肤下金色纹路如同熔金流淌的手掌,完全覆盖在控制台的主屏幕上。瞬间,她掌下的金色纹路亮度骤增,光芒仿佛有生命的液体,汹涌地流入屏幕之中。控制台的界面剧烈闪烁、跳动,发出尖锐的权限冲突警报声,但很快,这警报被某种更深层、更古老的协议压制、覆盖。一个隐藏极深、需要特定生物频率与情绪波动双重验证的加密文件夹,被强行撬开。
文件夹内,是数百篇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日志文件。最近一篇的日期,赫然是昨天。
苏未央点开了它。
没有影像,没有声音,只有纯文字的记述。但那些冰冷排列的字符,却仿佛承载着书写者最后的气息、温度与绝望,沉重得几乎要从屏幕中满溢出来:
“日志编号:终末之录·最终篇”
“记录日期:新历49年,花月最终日(即:昨日)”
“记录者身份验证:林夕(脑纹、声纹、情绪波纹三重锁定)”
“当前状态:自愿献祭协议已最终签署并公证,意识完整抽取及湮灭程序预定于一小时后启动。此为本体意识最后一次自主记录。”
“启明,老友,若你残存于那片永恒痛苦之海中的、属于‘陈启明’的意识碎片,尚能捕捉并解析这段定向投送的信息频率……我知道你能。我们并肩工作近二十年,我熟悉你思维的回响,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我自愿成为了第九百九十八号材料。我的研究,我的理想,我的偏执,我的失败,我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最终都将汇入这熔炉。如果‘神格情核’的诞生已是无可阻挡的洪流,我不愿它的核心基调是纯粹的、虚无的疯狂。至少……让一缕真实的、沉重的‘悲鸣’,如同基石般沉淀在它的最深处。为所有被我们以‘理想’之名伤害、利用、最终遗弃在黑暗中的灵魂。也为我……自己。”
“但是,第一千号材料……那个孩子。陆见野。”
“他不该承受这个。从他作为一个受精卵被植入人造子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漫长的实验。他母亲的牺牲,他自身被赋予的‘天赋’与随之而来的无尽痛苦,他至今所行走过的每一寸地狱之路……源头皆在于我们——在于你,在于我,更在于那个日益沉浸在造物主迷梦中的……秦守正。”
“我们创造了‘零号’,我们观测他,测试他,引导他,却从未真正将他视为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我们只关心他的‘承载力’,他的‘稳定性’,他最终能进化为何种‘完美形态’。”
“启明,这是我,林夕,在意识彻底消散于虚无之前,向你发出的最后请求,若你还残存一丝力量,一丝属于‘陈启明’而非‘永恒沉思者ET-001’的自主意志: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秦守正。”
“不要让他将那个孩子也作为最后的柴薪,投入这焚烧一切的熔炉。‘神’不需要人格,‘神格情核’更不需要所谓的人格基质。那只是秦守正对自己‘造物主’身份的终极迷恋与验证,是他妄图创造出一个能够……承认并呼唤他为‘父’的……‘活着的神’。”
“这太疯狂了。这比‘墟城’的第一次降临,更加亵渎,更加疯狂,更加……无可挽回。”
“阻止他。在我存在的最后回响归于寂静之前,这是我所能发出的……最终的、也是最无力的……悲鸣。”
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
控制台前,陷入了一片比死亡更深的死寂。只有营养液缓慢流动的细微涡流声,以及上方那颗巨大大脑偶尔传来的、无意识的抽搐与震颤,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脉搏。
陆见野僵立在屏幕前,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钢针,一枚接一枚地凿穿他的眼球,钉入他的大脑,灼烧他的灵魂。秦守正……忘忧公……父亲……造物主……终极迷恋……创造出一个承认他为“父”的“神”……
所有散乱的线索、矛盾的画面、诡异的熟悉感、深藏的痛苦与不解,在此刻被这条最黑暗、最亵渎的丝线彻底串联、收紧,编织成一幅完整到令人绝望、丑陋到令人作呕的真相图谱。
苏未央缓缓地转过头,用那双纯粹金色的、已非人类的眼眸凝视着他。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就的、不可更改的自然定律:“第一千号材料……是你。‘零号的完整觉醒’。但最终融合程序锁定的……是‘完整觉醒’的状态。你现在……还不是。”
她低头,看向自己那正在以肉眼可见速度晶化、变得透明而坚硬的手指,皮肤下的金色纹路如同即将固化的熔岩,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刺眼。“我的晶化……是单向的。不可逆的。当这个过程彻底完成……我将变成一枚纯粹的‘共鸣棱镜’……或许……可以短暂地模拟出‘承载并反射一切情绪’的场……虽然不稳定……持续时间极短……但也许……足够骗过这系统的初级检测……触发最终的融合……”
她抬起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眸,里面有一种陆见野从未见过的、近乎神圣的决绝与献祭般的平静:“如果我的彻底晶化……我的终结……能够替代你……成为那最后一份‘材料’……如果这能让那个正在诞生的‘东西’……缺失所谓的‘人格基质’……也许……它就无法真正变成秦守正所期望的……那个‘活着’的、会‘认父’的……伪神。”
“不。”陆见野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粘稠的营养液中化为沉闷的、不容置疑的震动。他猛地抓住苏未央的手腕——触感已不再是血肉的柔软温热,而是带着玉石般的坚硬与冰冷。“我们摧毁它。摧毁这个熔炉。摧毁这个大脑。摧毁那个正在生长的情核。现在。”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迅速扫过整个控制台复杂的界面,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寻找着可能的破坏节点。能量供应核心?中央数据传输枢纽?还是那个看似脆弱、实则可能被多重力场保护的结晶槽本身?
“但是……”苏未央的目光,投向上方那颗仍在无意识抽搐、屏幕上永恒滚动着“杀了我”的巨型大脑,“陈启明教授……他……还……”
“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陆见野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与暴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团被永恒痛苦反复折磨的、残存的意识灰烬!摧毁这一切,是对他最后的仁慈!是对所有被卷入这无尽地狱的灵魂……一个了断!”
他不再犹豫,转身游向控制台深处,手指在复杂的全息界面上快速滑动、点击,寻找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紧急关闭协议、系统后门、或者……自毁指令。他继承了秦守正的一部分知识与思维模式,对于情绪净化局乃至新火计划某些底层系统的逻辑架构,并非一无所知。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一个深埋菜单中的“应急协议”选项时——
整个庞大的球形空间,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震动并非来自外部冲击。它源自内部,源自那颗悬浮的、巨大的、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大脑。
大脑发出了声音。
不是思维广播,而是真实的、物理的、撕裂一切的高频尖啸。那声音仿佛亿万根锈蚀的钢针在玻璃上疯狂刮擦,又似无数濒死灵魂在同一瞬间发出最后的惨叫,汇聚成一股纯粹痛苦的声波洪流,穿透粘稠的营养液,穿透搏动的肉膜墙壁,蛮横地刺入在场每一个存在的鼓膜与意识最深处!
“嗡——————————————————!!!!!!!”
与此同时,所有连接在那颗大脑皮层上的、数以百计的数据缆线,如同被同时注入了超负荷的狂暴能量,猛地全部亮起!每一根缆线内部奔流的光流亮度激增十倍、百倍,从温和有序的传输变为疯狂暴烈的灌输,各种色彩混杂、爆炸,最终融汇成一片吞没一切的、刺目的惨白!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发生在球体空间的墙壁上。
那些原本半透明的、内里流淌着情绪原浆光流的生物材质墙壁,此刻如同褪色的胶片,迅速变得完全透明,清澈得如同最纯净的空气。外面不再是黑暗或岩石,而是显露出一个更大的、环形结构的观测平台。
平台之上,静静地站立着一圈身影。
是忘忧墟的所有高层。那些曾经端坐在“愤怒王座”、“悲伤王座”、“虚无王座”之上,戴着“微笑”、“哭泣”、“愤怒”、“空白”等诡异面具的存在,此刻全部聚集于此。他们没有坐在象征权力的座椅上,只是如同参加某种神圣仪式或观看终极戏剧的观众般,静静地站立着。他们脸上那些空洞的、漆黑的“眼睛”或光滑的镜面,无一例外地、凝视着透明球体内的一切——陆见野的绝望、苏未央的异变、陈启明大脑的哀嚎、以及那枚旋转生长的神格情核。
而在环形平台正上方,一个独立的、位置最高的观测座上,忘忧公——或者说,那个摘下面具后名为秦守正的存在——的身影巍然端坐。他依旧穿着那身暗金色的、绣满神经脉络图案的长袍,脸上重新戴回了那张“悲喜同源”的诡异面具。面具在不知来源的冷光源照射下,流淌着冰冷而神圣的光泽。
他的声音,不是从面具之下,也不是从某个扬声器传出,而是从球体空间的四面八方、每一寸空气、每一滴营养液中同时响起,经过极其精密的声场调制,恢弘、庄严、不容任何质疑与忤逆,如同神祇在向凡间颁布最终的神谕:
“所有预定的材料……已齐备。”
球形空间内部,控制台的主屏幕上,那行猩红的进度数字如同疯癫般疯狂跳动:
999…… 1000!!
“第999号材料:林夕的终极悲鸣——经最终复核,确认已完全融合,共鸣基调已设定。”
“第1000号材料:零号的完整觉醒——检测到高纯度、高稳定性替代共鸣场……光谱分析确认为:原型体零号备份的完全晶化终极态……情感承载力阈值达到替代标准下限……确认为有效替代材料。”
“最终融合与激活程序——立即启动。”
“不——!!!!”陆见野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捶打、抓挠着控制台坚不可摧的表面,试图中断这已然启动的、无可挽回的程序。但屏幕纹丝不动,冰冷的界面以超越他反应极限的速度刷新、确认、执行。
忘忧公(秦守正)的声音继续在这神圣又邪恶的空间中回荡,这一次,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的叹息:
“感谢你们……亲自完成的……最终配送。”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刹那——
一道纯粹由凝聚到极致的情感能量构成的、直径约两米的乳白色光柱,毫无任何预兆地从球形空间的穹顶正中央贯下!光柱纯粹、圣洁、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如同神罚,又如同终极的赐福,精准无比地将靠在控制台边缘、意识已近乎涣散的苏未央,完全笼罩其中!
“未央!!!”陆见野目眦欲裂,所有的理智、计划、痛苦在瞬间被最原始的冲动吞噬。他转身,用尽生命全部的力量,扑向那道吞噬苏未央的光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光柱那看似柔和、实则蕴含恐怖能量的边缘时——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从他自己身体的最深处猛然爆发!
不是外力阻挡,是源自他体内。一股深埋在他神经中枢最底层、自童年时期就被植入、从未被真正激活过的最高级别协议,此刻被远程精准唤醒、强制执行。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从他后颈芯片植入的位置炸开,瞬间流遍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他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僵直,所有力量被瞬间抽空,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粘稠的营养液中,只能徒劳地昂起头,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光柱中的一切,喉咙里却因神经抑制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秦守正在他年幼时,以“保护”与“必要时引导”为名,亲手植入的终极服从与限制协议。此刻,“保护”条款被恶意曲解利用,强制他“服从”——服从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扰、破坏最终仪式的最高指令。
光柱之中,晶化开始了。
不再是缓慢、渐进的过程。是瞬间的、彻底的、不可逆的形态转变。
从苏未央被光柱笼罩的脚尖开始,她的身体以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固化。皮肤下那些金色纹路骤然爆发出太阳核心般炽烈而无温的光芒,随即,她整个人仿佛被这内部迸发的光芒从内到外“吹制、塑形”,血肉、骨骼、神经、甚至身上残破的衣物……一切属于生物的、柔软的、温暖的、曾承载过情感与记忆的物质,都在光芒中蒸发、重构。光芒如同金色的潮水,迅速向上蔓延,吞没小腿、膝盖、大腿、腰腹、胸口……
陆见野跪在下方,仰着头,瞳孔中倒映着那团越来越炽烈、越来越非人的光芒。剧痛与禁锢让他无法动弹分毫,只能如同被钉死在标本台上的昆虫,目睹这发生的一切。
光柱内,晶化已蔓延至苏未央的脖颈。她的脸庞在最后的瞬间,还保留着最后一缕表情——那是一种复杂到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的神情,混合了极致的痛苦、深不见底的悲哀、以及对某种最终结局的、奇异的释然。然后,那无情的光芒吞没了她的下巴、嘴唇、鼻梁、睫毛……最后,是她那双已化为纯粹金色、倒映着陆见野绝望脸庞的眼睛。
整个进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超过五秒。
光柱,消散。
悬浮在原本苏未央位置上的,已不再是那个会颤抖、会痛苦、会微笑、会挣扎的少女。
而是一尊人形的、通体剔透无瑕的金色水晶雕像。
雕像完美地复刻了苏未央最后一瞬的姿态与神情,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甚至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眼角最后一滴未曾落下的、凝固的金色泪痕。它散发着柔和而恒定的金色光芒,内部仿佛有亿万细密的、星沙般的光点在按照某种永恒的规律缓缓流转、生灭。没有生命的气息,没有情感的波动,只有一种冰冷的、完美的、令人敬畏到战栗的……器物之美。
第1000号材料——“原型体零号备份的完全晶化态”——已就位。
控制台屏幕上,那最后的进度条瞬间拉满,所有警告标志熄灭。
“最高警告解除。所有一千项融合剂确认齐备并就位。”
“启动最终能量桥接……启动意识场同步谐振……启动神格人格基质注入……”
结晶槽内,那枚悬浮的多面体“神格情核”,猛然爆发出无法用肉眼直视的炽烈白光!光芒之强烈,仿佛将一颗微型的恒星在这球体空间内点燃!整个空间被照得一片纯白,连外面环形平台上那些戴着面具的高层身影,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侧目、或抬手遮挡。
这毁灭性的强光持续了整整三秒。
当光芒如同潮水般缓缓敛去,视觉重新恢复时,结晶槽内原本闪烁着虹光的粘稠液体,已变得清澈透明,如同最纯净的山泉,不含一丝杂质。
而那枚“神格情核”,静静地悬浮在槽体中央。
它完成了。
体积似乎比之前略微缩小、凝实,但其透明度达到了绝对的极致,仿佛它并非实体,而只是一个由最纯粹的光勾勒出的、存在于概念中的轮廓。然而,在它那晶莹剔透到近乎虚无的核心最深处,不再是无意识星云的旋转,而是……浮现出了一张脸。
一张微笑着的、平静的、带着无边智慧、仁慈与……满足表情的……
秦守正的脸。
那张脸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秦守正本人将自己的面容、神韵、乃至一丝灵魂的印记,亲手镌刻在了这枚超越人类理解极限的造物核心之中。他微微笑着,目光似乎穿透了晶体的壁垒,穿透了球体空间,穿透了外面环形平台上所有的面具与身影,凝视着那个坐在最高观测座上、戴着“悲喜同源”面具的……本体。
也仿佛,在同一时刻,凝视着球体内,跪在营养液中,仰着头,脸上所有表情已彻底冻结、空白、死寂的……
陆见野。
球形空间外,最高的观测座上,忘忧公缓缓地、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严与满足,抬起手,摘下了脸上那张“悲喜同源”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秦守正苍老而平静的真实面容。他的嘴角,带着一丝与晶体中那张浮现的脸庞一模一样弧度的、满足而悲悯的微笑。
他望着球体内那枚完美的、映着他自己面容的“神格情核”,如同一位耗尽毕生心血与道德的艺术家,终于完成了自己最伟大、最禁忌的作品,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那里面有狂热,有成就,有疲惫,或许,在最深的角落,还有一丝无人能察的……虚无。
然后,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了跪在那完美作品前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与色彩,只剩下一具空壳的……
他的儿子身上。
他的嘴唇微动,没有声音通过空气传出球体。
但跪在里面的陆见野,却通过那枚悬浮的、核心映着秦守正面容的神格情核,无比清晰地、直接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熟悉到骨髓里、此刻却冰冷陌生到极点的声音:
“看啊……我的孩子……”
“这就是……爸爸穷尽一生……为你准备……”
“最完美……最永恒……”
“也是……只属于我们的……”
“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