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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双重人生的撕裂感

    “新锐材料”的第二轮谈判地点,定在了叶氏国际金融中心内一间中型会议室。比起之前在“新锐”那间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会议室,这里的环境是降维打击。巨大的落地窗将繁华的CBD景观尽收眼底,恒温恒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舒缓的香氛。长条形会议桌光可鉴人,每把椅子都符合人体工学,面前的记事本和笔都印着叶氏的烫金Logo。连提供的矿泉水和咖啡,都来自普通人不会留意的进口品牌。

    刘文瀚带着他的两位核心弟子(赵工和另一位负责生产的孙工)走进来时,脸上明显带着几分拘谨和震撼。他们穿着熨烫过但款式过时的西装,手里拿着普通的公文包,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汪楠注意到,刘文瀚甚至还下意识地擦了擦鞋底,仿佛怕弄脏了光洁如镜的地毯。

    汪楠作为叶婧的授权代表,与法务部、财务部抽调的同事一起,坐在谈判桌的一侧。他今天穿了一套炭灰色的定制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松着第一颗纽扣,显得专业而不失亲和力。他微笑着起身,与刘文瀚握手,引他们入座,并亲手为他们倒了水。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诚恳,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属于“主场”的从容和掌控感,无形中已经建立了心理优势。

    谈判进行得比预想的顺利。叶婧虽然不在场,但她的意志通过汪楠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汪楠提出的那份分步投资、派驻赋能团队的方案,在“新锐材料”团队看来,已经是“最优解”。他们最关心的技术主导权、核心团队去留问题,在协议草案中都得到了明确的保障。谈判的重点,集中在了一些具体的财务条款、估值对赌的细节、以及赋能团队的具体权限和汇报机制上。

    汪楠展现了出色的专业素养和沟通技巧。他既能用精准的数据和逻辑说服对方,也能在僵持时,用理解对方立场、共同寻找解决方案的姿态来化解矛盾。当刘文瀚的弟子赵工再次对某个看似“严苛”的业绩考核指标表示质疑时,汪楠没有像上次那样长篇大论地解释,只是平静地调出了“新锐材料”过去三年的销售数据和成本结构,指出了其中几个明显的效率提升空间,然后说:“赵工,这个目标看起来有挑战,但如果我们能帮你把生产线的综合效率提升15%——这是我们派驻的生产专家评估后认为完全可行的——再配合新的市场渠道,达成这个目标的概率,至少在70%以上。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个‘可能’,变成‘确定’。你觉得呢?”

    他用数据和事实说话,将“考核”包装成了“共同的目标”和“可实现的路径”。赵工张了张嘴,看着屏幕上清晰的数据对比,最终没有再反驳。

    刘文瀚看着汪楠,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感慨,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看到了一个与自己弟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在这个庞大的商业机器里,如此游刃有余,将复杂的交易和人心,梳理得条理分明。这与他熟悉的实验室和方程式,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会议中途休息。汪楠将刘文瀚请到一旁的小休息区,递给他一杯手冲咖啡。

    “刘博士,这几天辛苦你们了。”汪楠真诚地说,“我知道,让你们一下子接受这么多新东西,不容易。”

    刘文瀚捧着温热的咖啡杯,叹了口气:“汪先生,说实话,是挺不容易的。但你们……特别是你,让我们觉得,这件事是靠谱的,是有希望的。不像之前接触的一些机构,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就只盯着短期回报。”他顿了顿,看着汪楠,“你年纪轻轻,看问题却很透彻,做事也稳。叶总真是……慧眼识珠。”

    慧眼识珠。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汪楠一下。他脸上笑容不变,谦逊地说:“刘博士过奖了。是叶总战略清晰,给了我们方向。我也只是尽力把工作做好。”

    “能把工作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了。”刘文瀚感慨道,目光望向窗外林立的高楼,“这个世界,有时候挺让人看不懂的。我们埋头搞技术,觉得做出了好东西,世界就应该认可。其实不是,酒香也怕巷子深,还得有人会吆喝,会卖。你们……就是那个会吆喝,也会帮着把巷子拓宽的人。”

    他的话里,有一种技术人面对商业世界的无奈和认命,也有对汪楠所代表的这种“能力”的复杂认同。汪楠听懂了。在刘文瀚眼中,他或许已经成了那种他曾经不太理解、甚至有些轻视的、精通“商业规则”和“资源运作”的人。一种“自己人”之外的、“有用的”他者。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星图”项目组,在叶氏,甚至在老同学眼中,他越来越多地被贴上类似的标签——“能干”、“有潜力”、“叶总的人”、“懂行”……这些标签构成了他现在“成功”的外壳,却也像一层坚硬的茧,将他与某种更真实、更柔软的内核隔离开来。

    短暂的休息后,谈判继续。最终,在汪楠的主导和斡旋下,双方就投资意向书的核心条款达成了一致。估值、投资金额、对赌条件、赋能团队权限、董事会席位等关键问题全部落定。法务和财务的同事开始着手准备正式的协议文本。

    送走刘文瀚一行,看着他们有些疲惫但眼中燃起新希望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汪楠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谈判成功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他用他的能力,推动了“星火”项目迈出关键一步,再次向叶婧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甚至有几分成就感。

    然而,没有。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厌倦。

    他成功扮演了“叶婧的得力干将”、“专业的谈判代表”、“新锐材料的引路人”。每一个角色都演绎到位,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每一个决定都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在舞台上完美地呈现了一场观众(叶婧、刘文瀚、同事)期待的戏码。但谢幕后,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面对散场后的寂静,涌上心头的不是满足,而是更深的虚空。

    他走回刚才的会议室,同事们正在收拾东西,低声交流着刚才的细节,语气轻松。看到汪楠进来,法务部的同事笑着对他说:“汪楠,可以啊!节奏把握得真好,那几个难点都被你化解了。叶总果然没看错人。”

    财务部的女同事也点头:“是啊,刘博士他们其实挺轴的,不好谈。你今天这软硬兼施,分寸拿捏得绝了。”

    面对同事的肯定,汪楠只是笑了笑,说了句“大家辛苦了”,便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天空湛蓝如洗。这座城市永远充满活力,野心勃勃。他站在这个城市的中心,站在许多人仰望的位置,参与着足以影响行业格局的交易。这是他曾经梦想过的“成功”场景。

    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为什么在扮演那个“成功的汪楠”时,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汪楠”——那个会为了一道解不出的难题熬夜、会为了一场输掉的篮球赛懊恼、会为了心爱的女孩一句话而心跳加速的、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年轻人——正在被一点点挤压,吞噬,变得模糊不清?

    他想起刚才刘文瀚看他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欣赏、感慨和疏离的眼神。在刘文瀚这样的纯粹技术者眼中,他是不是也已经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变成了精于算计、善于操控的“商业精英”?那个曾经同样痴迷于技术、相信专业力量的汪楠,去哪儿了?

    他又想起苏晚那句“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了”。是的,不一样了。他变得善于计算得失,善于揣摩人心,善于在规则中游刃有余。他获得了权力、尊重和物质,却也失去了简单、真诚,以及那种不掺杂质的、对热爱之事全力以赴的纯粹快乐。

    双重人生的撕裂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尖锐。白天,他是叶氏投资部的明日之星,是“星火”项目的负责人,是冷静专业的谈判高手。夜晚,在独处时,他才是那个会对着铂金袖扣的印记出神、会在廉价笔记本上写下危险计划、会在苏晚寥寥数语中寻找慰藉的、内心充满挣扎和迷茫的汪楠。

    这两个“我”在同一个人身上共存,互相撕扯。一个“我”在现实的泥沼中奋力向上爬,学习规则,利用规则,甚至试图驾驭规则。另一个“我”则在精神的荒野中迷失,怀念着来路,恐惧着去路,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承受着无声的凌迟。

    “汪楠,走了啊!”同事的招呼声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好,马上。”汪楠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拿起自己的东西,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刺眼的阳光,然后迈步,走出会议室。

    走廊里灯光通明,脚步声在厚地毯上几不可闻。他朝着电梯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身影被拉长,倒映在光可鉴人的墙壁上。那个身影,挺拔,沉稳,是标准的精英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坚实的步伐之下,是日益加剧的、源于双重人生的、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痛楚。他走得越高,离那个真实的“汪楠”似乎就越远。而他不知道,当这撕裂达到极限时,等待他的,是彻底的崩溃,还是一场……浴火重生?抑或,是在这撕裂的缝隙中,扭曲地开出一种全新的、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的、黑暗的花?

    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按下48楼的按钮。金属门缓缓合拢,将那个站在窗边茫然的身影隔绝在外。镜面的轿厢内壁,再次映出他无懈可击的、属于“叶婧的汪楠”的侧脸。

    他知道,这场扮演还将继续。而内心的撕裂,也远未到尽头。他只能带着这份日益清晰的痛感,继续走下去,在这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上,寻找着那个或许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名为“自我”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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