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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废弃教室的烛光与灰烬

    从广播室出来,展旭没有立刻离开。

    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隔壁那扇门上。九年前,这是广播室隔壁的一间空教室,门上挂着“器材室”的牌子,但早就废弃不用了。现在,门上的牌子没了,只剩下一个锈蚀的钉孔。

    他伸手推了推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更浓的灰尘味扑面而来。房间比广播室大一些,但同样空荡荡的。墙皮剥落得更厉害,露出里面的砖块。窗户倒是完整的,只是玻璃很脏,光线透进来都是灰蒙蒙的。

    这就是那个教室。

    不是老实验楼506室,而是主楼五楼,广播室隔壁的这间空教室。九年前,他们选择这里是因为离广播室近——慧慧做完广播,走两步就能过来,不用担心被走廊里的人看见。

    展旭走到教室中央,蹲下身。

    地面的灰尘更厚,他用手拂开一片,露出了木地板的纹理。然后,他看见了——那些深嵌在木头缝隙里的蜡泪,一小圈一小圈的,像凝固的眼泪。

    九十九根蜡烛。

    2013年12月24日,平安夜。慧慧的生日。

    他提前一个星期开始准备。去小商品市场买了九十九根红色蜡烛,最便宜的那种,细长的,一根能烧两小时。又买了两个打火机,怕一个不够用。

    选择这间教室,是因为它就在广播室隔壁。慧慧每周三下午四点广播,平安夜那天刚好是周三。他可以趁她广播时,提前进来布置。

    平安夜前一天,他翘了班,偷偷溜进卫校。广播室旁边这间空教室的锁早就坏了,用一根铁丝就能捅开。他进去,用粉笔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心形,然后一根根地摆蜡烛。心形的轮廓摆完后,在里面用蜡烛摆出“慧慧”两个字。

    摆到第七十三根时,天已经黑了。教学楼里没有电,他只能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继续。手指被蜡油烫了好几个泡,但他不在乎。摆完九十九根,他跪在地上检查,哪根歪了就扶正,哪两根离得太近就分开些。

    他要给她一个完美的惊喜——就在广播室隔壁,近得能听见她广播结束的声音。

    平安夜当天,下午三点五十,慧慧去广播室了。他溜进这间空教室,开始最后的准备。四点整,广播声从隔壁传来——先是开场音乐,然后是慧慧念稿的声音,通过走廊里的喇叭隐约传进来。

    他听着她的声音,一边点蜡烛。

    一根,两根,三根……打火机烫手了,换另一个。手指在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点完第十九根时,隔壁的广播刚好结束,音乐声停了。

    他加快速度。点完第四十根时,听见广播室开门的声音,慧慧和同学说话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她一个人,朝着这边走来。

    他点完第六十根。门被推开了。

    慧慧站在门口,看见满教室的烛光,愣住了。

    展旭永远记得她那一刻的表情——先是困惑,然后眼睛一点点睁大,嘴唇微微张开,手捂住了嘴。烛光在她瞳孔里跳动,像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五楼的光线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因为角度很低,与烛光混合在一起,把整个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细碎的金粉。

    她哭了。

    没有声音,只是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地板的灰尘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你……你……”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站起来,站在心形蜡烛圈外,烛光照亮他的脸:“生日快乐。”

    她冲过来,不是走进心形,而是直接扑进他怀里,力道大得他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她在他怀里哭得浑身颤抖,眼泪浸透了他胸前的毛衣。

    “你傻不傻啊……”她边哭边说,“九十九根……你要点到什么时候……”

    “没多久,”他说,“听着你的广播点的,时间过得特别快。”

    其实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怕她提前出来,怕打火机不够用,怕蜡烛摆得不整齐。但所有这些担忧,在她眼泪落下的那一刻,都值了。

    她在烛光中许愿,吹蜡烛。九十九朵小小的火焰一朵接一朵熄灭,每吹灭一根,教室就暗一分。吹完最后一根时,教室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灯光,和月光。

    他们在黑暗中接吻。嘴唇上有泪水的咸味,有蜡烛的烟味,有灰尘的味道。隔壁广播室的设备已经关了,整层楼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展旭,”她在吻的间隙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会。”他说。

    “真的?”

    “真的。每年你生日,我都给你点蜡烛。九十九根,一根不少。”

    现在,蹲在九年后的同一间教室里,展旭的手指摩挲着那些干硬的蜡泪。

    他没有兑现诺言。第二年的生日,他们是在KTV过的。第三年,她在医院实习,他在长椅上等她到凌晨。第四年……第四年就没有了。2016年9月分手,她的生日在12月,但那时他们已经成了陌生人。

    九十九根蜡烛,只点过一次。

    有些承诺,说的时候是真心的,但真心敌不过时间,敌不过现实,敌不过人心善变。

    展旭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户玻璃很脏,但还能看见外面的风景。五楼的视野很好,能看见远处的山,看见城市的轮廓。九年前的那个平安夜,他们吹灭蜡烛后,就坐在这里,靠着墙,看窗外城市的灯火。

    “展旭,”她靠在他肩膀上,“你说十年后的平安夜,我们会在哪里?”

    “应该在一起吧,”他说,“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在厨房里做饭,看着电视,平平淡淡地过。”

    “会吗?”

    “会的。”

    现在,十年快到了。2025年的平安夜就在七天后。他不会在厨房里做饭,不会和她一起看电视。他会在北京,在自己的公寓里,一个人,或者约几个朋友,假装这个日子没什么特别。

    而她在哪里?他不知道。也不该知道。

    教室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展旭走过去,在一堆废纸下发现了一个打火机——九年前那种最便宜的一次性打火机,红色塑料外壳已经褪色,但还能用。他捡起来,试着按了一下。

    噗的一声,火苗窜出来,在昏暗的教室里照亮一小圈。

    他看着那簇火苗,忽然想起点最后一根蜡烛时的情景。那时慧慧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他搂着她,看着蜡烛一根根熄灭。最后一根蜡烛熄灭时,她说:

    “展旭,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他说:“以后还会有更幸福的。”

    现在他知道,有些幸福是峰值,过了就再也不会有了。不是后来不幸福,而是那种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相信永恒的幸福感,一生只有那么几次。用完了,就没了。

    就像九十九根蜡烛,烧完了,就只剩蜡泪。

    展旭关掉打火机,火苗消失,教室里重新暗下来。

    他把打火机放回原处,就像从未动过它。有些东西属于过去,就让它留在过去。

    走出教室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又移动了,现在照在黑板上。他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迹——不是粉笔写的,是有人用小刀刻的:“2014.12.24 永远记得”。字迹很浅,几乎被灰尘填平。

    那应该是他刻的。或者她刻的。或者他们一起刻的。记不清了。

    不重要了。

    展旭走出教室,轻轻带上门。门上的观察窗被报纸糊住了,看不见里面。也好,就让那些蜡泪静静地嵌在地板里,等下一个九年,或者九十个九年,直到这栋楼被拆掉,变成尘土。

    走廊尽头的窗户玻璃又响了一声,风更大了。

    他走下楼梯,一层,两层,三层……五楼到一楼,八十级台阶。九年前,他牵着她的手走这段路时,觉得台阶太少,时间太快。现在一个人走,觉得台阶太多,时间太慢。

    走出主楼,操场上打篮球的学生已经散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篮球架立在暮色中。

    展旭站在校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主楼五楼的方向。

    广播室的窗户暗着。隔壁那间空教室的窗户也暗着。

    一天的重返行程,已经走了大半。还有几个地方要去,还有几段记忆要面对。

    但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是来寻找什么的,也不是来告别什么的。他是来确认的。确认那些美好真的发生过,确认那些疼痛真的存在过,确认自己真的那样年轻过、热烈过、愚蠢过、爱过。

    确认完了,才能继续往前走。

    即使前面还是漫漫长夜,至少他知道,自己曾经点亮过九十九根蜡烛。

    那光,虽然熄灭了九年,但曾经照亮过一个女孩的眼睛,照亮过一个平安夜的教室,照亮过他整个青春。

    这就够了。

    展旭走出校门,没有回头。

    身后的卫校渐渐暗在暮色里,五楼那两扇相邻的窗户,像两只闭上的眼睛。

    一只眼睛里是广播室的下午四点阳光。

    另一只眼睛里是九十九根蜡烛的泪。

    而他们的故事,就封存在那一墙之隔的距离里——近得能听见彼此心跳,却远得要用九年的时间来确认:

    有些光,一旦熄灭,就再也点不燃了。

    但曾经亮过,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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