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事务所。
窗外的城市已经沉寂下来,只剩下零星的车灯在街道上划过,像流星在黑色的天幕上短暂燃烧然后熄灭。霓虹招牌大多都关了,只有便利店和二十四小时药店的灯还亮着,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孤零零的光斑。
林平凡坐在办公桌后,没开灯。
月光从漏风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冰冷的银白色。那些白天堆在地上的香蕉,大部分已经烂了,散发出甜腻的腐臭味——他闻得到,但尝不到它们的甜。这反而让那股气味更加令人作呕,像是某种恶意的嘲讽。
他手里拿着那枚“锚定之戒”。
银色的戒指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表面那些裂痕像蛛网般蔓延,几乎覆盖了整个戒面。他能感觉到,戒指的力量正在迅速流失,像沙漏里最后的沙子。最多再撑十几个小时,它就会彻底碎裂,而他的“概念锚点”也会随之崩塌。
到那时,他体内的黑色种子,将再无约束,会以十倍、百倍的速度生长,将他的“存在”彻底吞噬。
七十二小时,已经过去了十五小时。
还剩五十七小时。
时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钝刀,在缓慢但坚定地落下。
他闭上眼睛,让意识沉入体内,去“看”那些种子。
在“概念视觉”的层面(这是支付代价后,他发现自己意外获得的一点能力——虽然不能像苏小糖那样看见颜色,但能“感知”概念层面的结构),他能清晰地“看见”:
他的“存在核心”,那片灰白色的、代表“林平凡”这个定义的区域,已经被黑色的、细密的“根须”完全包裹了。那些根须深深地扎进灰白色里,像血管,像神经网络,在贪婪地汲取、吞噬、同化。
每过一分钟,灰白色的区域就缩小一点,黑色就蔓延一点。
像一场缓慢的、无声的、但不可逆转的“癌症”。
而在这片黑色根须的最中心,有一个小小的、深紫色的“芽”。
那是种子的“核心”。
是S-07“标记”的真正具现。
是那个即将连接虚空、引导S-07降临的“通道”的起点。
现在,它还很小,只有米粒大,在缓缓脉动,像一颗沉睡的、恶毒的心脏。
但当它完全“绽放”时,就是S-07降临的时刻。
林平凡试着用“概念感知”去触碰那个“芽”。
瞬间,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饥饿感”,顺着感知逆流而上,狠狠撞进他的意识。
不是生理的饥饿,是概念的饥饿——对“存在”的饥饿,对“意义”的饥饿,对“一切”的饥饿。
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在虚空中永恒地张口,等待着吞噬所有靠近的东西。
林平凡闷哼一声,猛地切断感知,睁开眼睛,额头上渗出冷汗。
太危险了。
只是触碰,就差点被那股“饥饿”污染。
如果真的尝试“反向寄生”,去消化这个种子,他很可能会在瞬间被那股“饥饿”吞噬,变成一个只知吞噬的怪物。
周明的警告是对的。
成功率,可能比0.1%还要低。
近乎为零。
“咚咚。”
很轻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林平凡抬起头,看向门口。
门外,没有人影。
至少,肉眼看不到。
但在他的“概念感知”中,门口站着一个“东西”。
不是人,不是异常,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存在形态。
而是一团...模糊的、不稳定的、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不断闪烁的“概念团”。
颜色是“透明的灰”,像被擦除了一半的铅笔字,边缘在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彻底消失。
“谁?”林平凡问,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门外,沉默了几秒。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
“一个...不存在的人。”
声音很轻,很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脑海里响起。音色中性,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年龄,只有一种深沉的、疲倦的、近乎虚无的质感。
“不存在的人?”林平凡皱眉。
“嗯。”那个声音说,“至少,在这个‘现实’里,我不存在。我来自...一个被‘抹除’的可能性分支。一个你本可能成为,但最终没有成为的‘林平凡’。”
林平凡的心脏,猛地一跳。
“什么意思?”
“能让我进来吗?”那个声音说,“站在门口很累。维持‘存在’很耗能。我撑不了太久。”
林平凡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
“门没锁。”
门,无声地滑开。
一个“人影”,站在门外。
说“人影”不太准确,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在视觉上,它像一团模糊的、不断波动的马赛克,边缘在融化、重组、消散,像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只有在“概念感知”中,林平凡才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和他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它”走了进来,门在身后关上。
然后,“它”走到办公桌前,在苏小糖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不,不是“坐下”,是“凝聚”在那里,像一个临时稳定下来的全息投影。
“你好,林平凡。”它说,那张模糊的“脸”似乎在笑,但笑容也像信号不良一样在闪烁,“或者说,你好,‘我’。”
“你是我?”林平凡盯着它。
“是,也不是。”它说,“我是你,在一个不同的‘可能性分支’里。在那个分支里,三年前,深红之门任务,苏婉没有牺牲,她活下来了。但你...死了。你用自己的‘概率扭曲’,强行将S-07的部分意识‘困’在了门的另一侧,然后和苏婉一起,关闭了门。你死了,但苏婉活了下来,世界暂时安全了。”
它的声音很平静,但林平凡能听出那平静下的...空洞。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林平凡问。
“因为‘可能性’是纠缠的。”它说,“当一个重大的选择点出现时,所有可能的分支都会短暂地‘叠加’。你现在面临的选择——概念给予,反向寄生,或者接受抹除——就是一个这样的点。无数个‘可能性的你’都在关注这里。而我,是离你最近的一个——我们都是‘林平凡’,都经历了深红之门,都和苏婉、苏小糖有深度连接。所以我被‘共振’吸引了过来,短暂地在这个现实‘投影’。”
它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这种‘投影’很不稳定。我就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在这个现实里振动几下,然后就会消失,回到我那个...已经‘固定’的分支里。”
林平凡沉默了几秒,消化着这些信息。
然后,他问: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给你一个建议。”它说,“或者说,一个...警告。”
“什么警告?”
“不要尝试‘反向寄生’。”它的声音变得严肃,“我试过。在我的分支里,在苏小糖的母亲(苏婉)死后,我也被S-07标记了。我也想过反向寄生,想获得力量,想复仇。我找到了‘永恒之锚’,我构筑了稳定场,我让苏小糖(那个分支里的苏小糖,她的母亲活着,所以她更早觉醒了能力)当我的引导者...”
它的“身体”剧烈地波动起来,像快要崩溃的信号。
“然后呢?”林平凡追问。
“然后...”它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情绪的波动——是痛苦,是悔恨,是绝望,“然后我失败了。我的‘自我’被种子的‘饥饿’污染,我开始吞噬一切。我先吞噬了稳定场,然后吞噬了苏小糖,然后吞噬了半个城市...最后,是总局启动了‘最终协议’,把我,和那片区域,一起抹除了。”
它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
“在我的分支里,苏小糖死了,死在我手里。苏婉疯了,因为她同时失去了丈夫(我)和女儿。那个世界虽然暂时安全了,但...已经毁了。从内部,被我毁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月光,冰冷地照着。
“所以,”林平凡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你是在告诉我,反向寄生...一定会失败?”
“不是一定。”它说,“但失败的概率,高达99.9%。而那0.1%的成功,需要的不是技巧,不是力量,不是准备...是‘奇迹’。是某种...超越逻辑、超越规则、超越‘可能性’本身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它摇头,“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失败了。但我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和你现在拥有的某个‘特质’有关。”
“什么特质?”
“你支付了三个代价。”它看着林平凡,那双模糊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光芒在闪烁,“失去了对甜味的感知,失去了对疼痛的恐惧,失去了对亲密关系的渴望。这让你变得...不完整,但同时,也让你变得...‘轻’了。”
“轻?”
“嗯。”它点头,“你的‘存在’里,少了那些‘人性’的负重。你更像一台机器,一个工具,一个...纯粹的‘可能性干涉装置’。这让你在概念层面,更灵活,更‘锋利’。如果操作得当,你或许能在反向寄生时,不被种子的‘饥饿’污染,而是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除、消化、吸收它。”
它顿了顿。
“但这只是理论。实际上,你依然很可能失败。因为‘饥饿’是无孔不入的。它会找到你‘存在’里最脆弱的地方,钻进去,然后...吞噬一切。”
“那我该怎么办?”林平凡问。
“选一个你最能接受的死法。”它说,语气残酷但诚实,“概念给予,死得干净,可能拯救世界。接受抹除,死得彻底,带着三十万人陪葬。反向寄生,死得痛苦,还可能变成怪物,害死更多人。没有‘好’的选择,只有‘不那么坏’的选择。”
它的“身体”开始变得更模糊,边缘在迅速消散。
“我的时间到了。”它说,“这个现实的‘排斥力’在增强,我撑不住了。最后,给你一个礼物。”
它伸出手——那团模糊的马赛克凝聚成一只手的形状,轻轻点向林平凡的额头。
没有触感,但林平凡感觉到,一段“信息”流进了他的意识。
不是记忆,不是知识,是一种...“感觉”。
是“反向寄生”时,那种“自我”被“饥饿”吞噬、污染、扭曲的...具体的感觉。
痛苦,疯狂,绝望,空洞,无尽的饥饿...
像亲身体验了一遍。
“这是...我在失败时的感受。”它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如果你决定尝试反向寄生,至少...知道你要面对什么。”
它的“身体”,已经透明得快要看不见了。
“再见,林平凡。”它说,“或者说,再见,‘我’。希望你能...选一个比我更好的结局。”
然后,它彻底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
只有椅子上,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透明的灰,很快也消散在空气中。
林平凡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额头上,那点“感觉”还在,冰冷,粘稠,像毒蛇的吻痕。
他知道,那个“不存在的林平凡”说的是真的。
反向寄生,大概率会失败。
他会变成怪物,会害死苏小糖,会害死无数人。
但...概念给予,只有0.1%的成功率,而且他必死。
接受抹除,三十万人陪葬。
每一个选择,都通向地狱。
他该选哪个?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选。
而且,必须在剩下的五十七小时里,准备好一切。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暗的城市。
然后,他看见了。
在远处,虚空之中,一只巨大的、深紫色的眼睛,缓缓睁开,静静地注视着他。
眼睛里有无数旋转的漩涡,每个漩涡里,都倒映着一个“饥饿”的世界。
它在等待。
等待他做出选择。
等待他...走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