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娘子被姚谦塞上了马车,打发去了别院。
出发的时候业已傍晚,走到南城边,家仆突然骚乱起来。
汴京虽然繁华,但是再繁华的地方,都会有阴影之处。除了码头区的贫民窟,西南边上的空城也是个要命的地方。这里破败老旧,常有野狐精怪出没,只可惜他们的别庄就在这个方向。
沈大娘子支起身子,威严地问了句“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倒是响起了喊杀声,窗子里飘进来好些烟雾,呛得沈大娘子捂着帕子咳嗽起来。
车帘猛地被掀开了,更多的烟涌进来,熏得她睁不开眼,有人翻进来。
在她开口询问之前,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塞上布条缠了好几圈。沈大娘子呜呜地叫着,企图让家丁注意到马车里的情形,然而随即而来的是个麻袋。
绑匪隔着麻袋给了她一下子,沈大娘子当即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等醒来,已经被放到了平地上。
“这必然是赵姨娘那个小骚蹄子干的!”
沈大娘子又惊又怒,没有想到赵姨娘竟然有如此手段,挑拨她和主君失和,目的却是要把她绑架出姚府!武则天也没有这么把王皇后发卖了的道理!
虽然她年事已高,但是作为一个当家主母挨了绑架,依旧是灭顶之灾。哪怕她运气好,能赎回,能回家,然而主君还信她是贞洁嘛?
沈大娘子活到这么大岁数,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一天。
但她到底是个当家的:“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
绑匪上前,解开了麻袋,火塘的光亮一下子刺进沈大娘子的眼里。
她眯了眯眼,看清楚了绑匪的脸。
——那是她的儿媳,师屏画。
沈大娘子瞳仁紧缩:“你……你果然有二心!”
“婆母,我知道你恨我,但我现在也没有办法了。请你来,是因为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想要知道真相、还琛哥一个公道的人。”
沈大娘子:“你还敢提他?!”
师屏画不用想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杀死琛哥的人,官府奈何不了,那就靠我自己。”
“你这个吃里扒外给元琛戴绿帽的女人!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我是吃里扒外给元琛戴绿帽的女人,你呢?你是善妒狠毒容不下妾室的嫡母!婆母啊……”
铁炉子下的火苗被漏进来的风吹得飘忽着,沈大娘子心里的火,也被吹熄了几许。
她这才回过味来。
出墙也好,毒妇也罢。
她们都是被姚家抛弃的女人。
寂静的夜里,有惊鸟扑簌簌地飞去,粗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灯笼映出鬼祟的人影:“给我搜!”
师屏画也不恼,看着呼和呼和红着眼的沈大娘子,语气依旧平淡:“婆母,这世上只有我,还有你,想知道元琛是怎么死的,死在谁手里的。其他人,都不在乎。公爹他有别的儿子。”
最后一句话刺中了沈大娘子,让她希望外头的人赶紧冲进来。
“你如何这样好心?!你明明、你明明……”
“那天晚上若不是元琛,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他救了我的命。”
沈大娘子猛地怔住了。
“凶手潜进院子里,手里捉着刀要杀我,元琛就这么冲上去了……”师屏画不笑了,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这让她看起来很圣洁,“报君黄金台上意,我心里记他这份恩情。”
沈大娘子总是怨恨的表情蓦然开裂了。
她的眼角下垂,嘴角咧开,化作一张柔弱的哭脸。
那是她的孩子啊……
她一手抱大的儿子啊……
他从小听话会念书,十八岁上中了进士,前途无量。
所以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他死了,所有人都这么无动于衷,甚至于幸灾乐祸。
更没有人记挂他,包括他的父亲。
就好像、就好像他是什么随便黄土一埋,就能忘记的东西……
他明明、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啊!
“你可以叫,让他们带走我,也可以选择不出声。”
沈大娘子没有出声,她的脸上只有泪千行。
师屏画抚上了沈大娘子的脸:“别哭,我们去把真凶逮捕归案。”
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一丁点的火星,真的只有那么一丁点。
但沈大娘子突然觉得不孤单。
她有点后悔从前太过苛待了这个儿媳。
元琛这一辈子,到头来,也只有她这个老母,和师万红这个妻子惦念他。
*
师屏画从破庙里出来,与魏承枫点了点头:“好了。”
然后她吩咐宋时雨:“趁着天没亮,再去刺杀虎白啸,这次,你必得让他后怕不已。”
宋时雨的眼神都死了:“杀人,打劫。我还算是个官差吗?”
师屏画忍不住笑道:“没完呢,宝船三天后下水,你还得去寻欢作乐。”
宋时雨惊恐万分,他一个好端端的儿郎,遇上姚夫人之后,都变成什么样了?杀人越货,吃喝嫖赌,他真想回开封府,不然这个左军巡使他真是一天都做不下去了!
可惜他求救的目光并没有得到魏大理的理解,他干脆地打了个手势:“按姚夫人说的做。”
*
虎白啸又负伤了。这是他最近第二次遭人暗杀。
他走进房里咚地一声把长刀拍在桌上,只有在这个船厢里,他才感觉到片刻的安宁。
“真的不报官吗?”长随问。
“再进班房让魏疯子关我一遍?我经得住查吗?”
“可是这仇家身手敏捷,要是再这么来上两次,谁知道会不会……”
长随看虎少的眼神,显然是觉得他已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了。
也不知道这次得罪的是哪位仇家,请来这样一尊武功高强的佛。
虎白啸横他一眼,骂将道:“这老畜生……”
他太知道这是谁动的手了!
姚谦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账,见他进了大牢,就要杀他灭口了!他以为他是他那个柔弱的长媳?只会任人宰割?
他要是咽的下这口气,他就不是虎少了!
“少东家,原定宝船三天后开张,现在要不要往后推推?毕竟那天鱼龙混杂,保不齐仇家混在人堆里。”
虎白啸抬手:“等等。”他转了转眼珠子,“船票,给官老爷们散船票,你按着这名录去。”
他抽出名单,在上头加了“吏部姚大人”一名。
“知道了。”
*
姚谦一大清早就接到消息,说大娘子在路上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不是我干的呀!”赵姨娘抱着元朗忙不迭地推脱。
她承认她是有私心,但是天可怜见,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招呼的来山贼啊。就算她有这个贼心,她有这个贼胆吗?
“闭嘴!”
姚谦当然知道不是她干的,他不住在堂屋里踱步,脸上露出神经质的表情。这无疑是一个敲打,一个警告,前几天魏大理拘捕了虎白啸,天知道这位疯王公是怎么查到他头上去的——这事明明天衣无缝!
虎少怀疑他要出卖他,就绑了他的老妻去,若是这案子再有个风吹草动,下一个就是他了。
“主君,咱们还等什么呀,赶紧去报官呀!”
姚谦冷冷瞪了眼赵姨娘,正在这时,小厮进得堂来:“主君,三关六码头最近有一条宝船要下水,船票散到家中来了。”
“给我看看!”姚谦忙接了。
船厢,春雨。
这就是邀他面谈了。
姚谦捏了把冷汗,去收拾赎金,留赵姨娘满头雾水:沈大娘子都被人劫走了,主君还去寻花问柳?这……这……
她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
*
三日后,宝船上。
楚管事正在船艏招呼手忙脚乱的女使别偷懒,冷不丁听见一声梨花带雨的哭腔:“楚管事!”
他脑袋一僵,转过脸,却见前不久失踪的“小红”正眼睛红彤彤地站在台阶上。
“你站那儿干什么尽挡路……”楚管事把她拖到船上,“你不是跑了吗?怎么回来了?”
“小红”给出的理由非常充分:“外面不好混,饭都吃不饱。”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跟虎少耍小性子……你有几个脑袋?”
“那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楚管事打量她一番:“……难说。”
男人心海底针,他怎么知道过了这几天虎少心里还有没有她:“不过据我看,虎少心思也不在这上头。他这几日三番四次受人暗算,剥葡萄不好使了,得会包扎换药。”
“我可以学!”
“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再去虎少面前露脸。先说好,我可不保证一定能成,说不定他的气还没消,拿鞭子抽你呢。”
“抽我就抽我,反正我这辈子跟定虎少了!”
一身锦衣华袍的宋时雨踏上宝船,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姚夫人举手发誓要跟定仇人。
再看她一身女使打扮,宋左使不忍卒睹,好人家的儿郎哪儿能看的这个。
“贵客临门,还不快去迎!”楚管事踹了脚师屏画。
师屏画笑盈盈地踱到宋左使面前福了福身,低声问:“你怎么穿成这样?腰上还缠个侯爵玉牌。”
宋时雨脸上一红:“我拿的是魏大理的船票,衣裳和玉牌也是问侯府借的。”
师屏画道了声“原来如此”:“走,我带你去招妓。”
宋时雨:……
这是一个正经人家的娘子该说的话吗?
但是联想起前几日从林立雪那听来的传言……说这姚夫人,居然跟魏大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之前这么有恃无恐,正是因为背靠上这座大船,这也确实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娘子。
宋时雨忍不住正色:“姚夫人,您跟魏大理,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宋时雨嘀咕:“敢做不敢当啊……”
“你可别凭空无人清白,我夫君尸骨未寒,你就这样编排我,小心我琛哥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咬你。”
“难道你们不是姘头?”
师屏画横他一眼:“你好端端一个官差,怎么这么长舌?”
“你以为我想管这事。”宋思雨说不下去了,把头一撇。“总之你得给我个准话,你跟魏大理有没有私相授受。”
“没有,他会帮我只是因为他是个青天大老爷。”
宋时雨长长舒了口气。林大人派他过来,明面上是协理办案,背地里却是为了监察魏大理有没有徇私枉法。听说他俩没关系,可了了比心事。
师屏画觉得奇怪:“你这么紧张,你喜欢他啊?”
宋时雨尖叫:“你不要胡说八道!”
果然,姚夫人即使没有姘头,她也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