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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一片冰心在玉壶

    魏大理新官上任审的第一个案子,便震惊朝野。

    户部度支郎中姚谦因长媳师氏出身商贾,身份卑微,长年在其生子汤中下药,欲将其毒死,霸占师家嫁妆。然而其子姚元琛得知真相,当即面见吏部尚书自请外放,试图携妻出京。姚谦怒不可遏,打算亲自动手,姚元琛为护妻子与父搏斗,反被杀害。

    姚谦随即串联本地泼皮虎白啸买凶杀人,想要彻底除掉师氏一家,栽赃陷害。

    最后师氏与姚夫人于公堂上揭发二人,姚夫人当堂手刃丈夫,又一头撞死在案桌前,无声控诉这起虎毒食子的人伦惨案。

    官家大怒,将虎白啸判死。

    这起案件一时之间成为汴京之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

    阴暗的牢房里亮起了火光,师屏画恍若未闻,蹲坐在墙角,在案牍上刷刷写着字。

    自从穿越过来以后,很多事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比如她想借赵姨娘之手,挑拨沈大娘子与姚府的对立,没想到差点害了赵姨娘性命。

    又比如,她只想沈大娘子说出真相,却没想到她亲手杀了心爱的丈夫,然后一头触死。

    她明明知道是他的错,但他是她的天,她不能背叛他,也不能任由真相跟着儿子深埋地下。夫子不能相保,她便一头扎进了死亡。

    《妇行弑逆案牍》第三案,竟是沈春红为子杀夫。

    “沈娘子下嫁姚大人,当年也是一段嘉话呢。据说姚大人考上进士,被沈家榜下捉婿,他缘是不肯,直到在大相国寺见了她的面,姚大人当即送了她一枝桃花,然后便马不停蹄上门定下了这门婚事。桃花依旧笑春风,人倒是撞死了,诶。”

    柳师师言犹在耳。

    年少夫妻,一见钟情,师屏画想到他们原也和师万红和姚元琛一样,年轻,鲜亮,有赤城的情谊去对抗整个俗世,然而三十年后,沈春华还能为了他义无反顾地用死亡使自己沉默,但姚谦,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少年不会永远是少年,他们会变成老爷。

    但你还在那个梦里。

    之后魏承枫在姚府后院的井里发现了行烟的尸体,间接证明了前次有作伪栽赃的嫌疑。而师家案也在某一天突然由虎韬亲口承认,这起惨绝人寰的人伦惨案终于重见天日。

    姚谦原本就想让儿子借由这场短暂的婚姻实现家财的跃升,为他寻门更好的亲事青云直上,现在可好,一家三口死了个干净,他苦心经营之下,倒是把姚家给拆了个底朝天。

    两个差役拿着枷锁进来:“姚夫人,该上路了。”

    师屏画补全了第三案沈大娘子卷、第四案师万红卷,收拢纸笔卷宗,回想起案卷上的朱批御笔:姚家血案,起于师氏。欺君枉法,理应当斩。念其贞烈,流三千里。

    流三千里,是她在被毒害、谋杀、栽赃、丧父后判出的罪行。

    不过因为她毕竟与魏大理有过勾结,原本该有二十斤的枷锁,倒也轻飘飘没有重量。衙役十分客气,还给她寻了辆马车,护她走到安肃门。师屏画曾经这么想离开汴京,如今真的穿过了城门,倒有恍然隔世之感。

    前头的黄土路上,已经有一个衣着轻浮的女子领着个小姑娘候着了。

    师屏画没想到到如今还能有人来送她:“你怎么来了?”

    柳师师丧眉搭眼:“诶,你这一走,我们娘俩也住不成了。”

    她一进大理寺就翻了供,师娘子又帮她跳过舞,如今尘埃落定,她便十分自然地觉得她们已然冰释前嫌。

    师屏画想不到她惦念的是坐牢:“坐牢是什么好事,你难不成想与我换换?”

    “我倒宁可待在大牢里。”柳师师惴惴端出一份盘缠,“这是我做的新鞋新衣,师娘子若不嫌弃……”

    “还是你想的周到!”师屏画高兴地接过了,换下了自己的旧鞋子,鞋垫又厚又软,她走了几步,“正合脚。”

    柳师师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向她福了一福:“承蒙不弃,我日后再给你多做几双捎过去。”

    她是妓女,平日里看个病,大夫都嫌她肮脏,这些正头娘子都看不起她们的,除了师娘子。柳师师看得出来,就算她当日当面怒骂她低俗,不知好歹,也是恨铁不成钢。如今更是什么介意都没有,这是她除了挨巴掌以外,第一个跟正经人家的夫人说上话。

    柳师师一时感慨,拿了两贯钱塞给两位衙役:“二位哥哥行行好,多照顾照顾师娘子。”

    师屏画知道她抠门,忍不住眼一热:“诶呀,你不用搞这些。”

    “你道北边是什么好地方,有你受的。”她咬咬牙,涨红着脸道,“要是有幸走到了军营里,脾气别这么大,恭顺些,忘了自己是个官家娘子,日子兴许好过些。”

    没错,师屏画这个流三千里,是要流去当军妓的。

    柳师师便用切身体会,顶着被喷一脸唾沫星子的可能提点她。这些官家娘子心高气傲,沦落青楼,比寻常女子更容易寻死。

    师屏画惨然一笑:“怕是走不到。”

    两人难姐难妹地叹了会儿气,很快赵姨娘抱着元朗过来:“师娘子,当日谢谢你啊,没有你,我和元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师屏画受之有愧:“不敢不敢。”

    赵姨娘掏出手中的帕子翻开,里头是师屏画当日拿回嫁妆时,赠与她的首饰。师氏是罪官之女,拿走的嫁妆迟来地充了公,一点都没剩下:“这些东西你带去,三千里路,没点盘缠怎么行。”

    “这路上一准会被抢的。”柳师师插嘴。

    “那我给你留着,你到了那儿,给我来封信,我给你捎去。或者你哪日回来,再来府上取。”

    赵姨娘与师娘子平素并不亲厚,甚至还被她栽赃了几次,但这次确实是承了她的情——大房死了个干净,老头发配千里,她这个做小伏低的姨娘突然成了姚府的主人,虽然被罚抄了大半,但供她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已是不难。

    “这主意好。”柳师师替她拍板。

    师屏画看这两位俗丽妇人殷勤地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那行。若能回来,必来拜会。”

    古代的车马漫长,三千里都得走个半年,大家都知道这一走大概率是再也见不到了,所以“再见”二字才显得珍重可贵。小妾,娼妓,师屏画从前看得古装剧里,都没有这种低贱角色了,或者说,她们总是坏的,不安分的,可是师氏这一生走到最后,竟只有这些低贱女子来送她一程,眼波淋淋的对望里,便有了“一片冰心在玉壶”的珍之重之。

    马蹄声来,打碎了三人之间忧伤的氛围。来人一席描金黑衣,长发用金线缠了发尾,一眼便知是位倜傥的王孙公子,两个差役赶忙对柳师师与赵姨娘道:“日头毒辣,还请二位去茶摊上喝口茶水,请。”

    两人莫名被请走,师屏画却笑,这是魏大理来了。

    魏承枫似乎被少女的笑容晃花了,慢吞吞地下马,低头走过来:“姚夫人。”

    “我还以为魏大理无情,看我流放了,就不理睬我了呢。”师屏画笑道。

    自从公堂议案后,魏承枫就没有再来牢里了。师屏画情知这是理所当然,但心里还是有点遗憾。魏大人是个多么阴险狡诈的官儿啊,要不是他鼎力相助,她很难挑拨姚谦和虎白啸,让他们打起来。

    可如今一见面,魏承枫却低了头:“对不起。”

    他曾经想过抹掉师屏画的罪愆,然而林立雪在旁虎视眈眈,条陈也无法自圆其说。

    “这是什么话,魏大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早知会有今日,心里承你的情。”素来狡诈多端的女子露出真挚的笑容,眼里仿佛有星星,“不管旁人怎么说,对我来说,魏大人都是青天大老爷,若有朝一日,魏大人能用得上我,我必然好好报答你。”

    悬着的心猛地松快下来。

    魏承枫猎鹰一样盯着她的脸:此女心机深沉,善使阴谋诡诈,唆使他剑走偏锋做了不少知法犯法之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完全没有管过一旦事情败露他要跟着吃挂落,但是……

    她喊他青天大老爷。

    汴京城中只有她觉得他是个好官儿。

    他在定远府三年,励精图治,查勘冤狱,使民休息,但因最后牵连逆案,杀的人头滚滚,他走的时候定远府都拿他的名字吓小孩儿。

    他是恶鬼,野种,奸臣,走狗,唯独不是青天。

    可她的眼神如此炽热,似乎是他这许多年来终于有了一次长进,假装神佛于神龛前骗到一颗真心。

    于是他探出身去,再次贴着她的耳朵知法犯法:“三日之后,师氏于流放途中被草寇所劫,从此下落不明。”

    师屏画何等聪明,立时瞪圆了眼睛,然后眼中精光大射:“但……我一介孤女,没有户籍关引,走到哪里都不容易。”

    魏承枫:?

    “……之后凭空出现的孤女,她身上的户籍关引得齐全。”

    魏承枫眼睛微微眯起,竟还打蛇上棍。

    “我知青天大老爷素来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师屏画连忙作乖巧状,狐狸样的眼尾却高高扬起。

    魏承枫直起身,怀疑她已然知道自己受不得她这样叫自己,她故意的。

    茶摊里传来阵阵笑声,是赵姨娘和柳师师盯着他俩揶揄。魏承枫丢下句“你好自为之”,便又是一身正气凛然地勒马北旋。

    师屏画心里有了底,这流放之路,徒然就阳光明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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