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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小园东风(1)

    入夜,师屏画久久不能入睡,突地听见隔壁洪小园叫了她一声“姐姐”,然后抓过自己的手,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她的手上。

    “你这是做什么?”师屏画定睛一看,那是个黄金打造的镯子,上头细细缠着花叶相交的吉祥纹样,做工极其精致。

    白日里没见她戴,应该是偷偷藏起来了。

    洪小园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十几年前,洪小园的父亲因为分家一事与大兄起了龃龉,大兄一气之下将他从族谱除名,洪父索性带着妻女前往锦城做生意。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夜深人静每每想起此事,洪父总有后悔之意,虽则大兄未免私心太重,但当初也不必如此坚刚,与他太过计较。以至于弥留之际都在想着还宗的事。

    父亲过世后不久,母亲也过世,洪小园成了孤苦无依的孤女。刚好汴京的大伯来信,明里暗里说可以让洪父认祖归宗,条件是将她过继到膝下。

    “我这大伯家原有个堂姐,嫁得十分显赫,然半年前殁了。”洪小园意味深长道。

    师屏画秒懂:这不就是讨个女儿,再卖个好价钱吗。

    看来洪小园是怕失贞一事,不仅仅会影响到她的风评,还有可能影响到父亲认祖归宗。

    师屏画正欲张嘴欲言,洪小园连忙制止了她:“姐姐说的,我已都想过了。只是我们现在在这虎狼之地,前途未卜,万一我真的……还请姐姐劳烦一趟,陪我去长垣洪庄上见我大伯父一面,替我说说情。不要因为小辈之事,让长辈们离心。”

    原来是胆子小想找个说客……

    有的虎狼之词,确实不好她这个贵女来说。

    好人家的姑娘误入魔窟,也需要个第三方证人不是。

    不过帮忙归帮忙,这金钏子师屏画可不收的:“都是自家姐妹,走一趟就走一趟,还送什么东西啊……”

    她还没撸下来,就被洪小园眼疾手快推了回去:“一点浮财,身外之物,姐姐何必客气?再者,在这地方,我也没这个本事守财。”

    我就有了吗?

    两人还没拉扯完,土营房那边传来动静。师屏画和洪小园齐齐缩到牛棚角落里蹲下,再不敢多语。

    土匪头子端着酒杯走过来,眼神逡巡着确定师屏画安然无恙。

    随即他眼风一扫,瞄见洪小园:“躲什么呀?给大爷我当压寨委屈你了?”

    师屏画赶紧把洪小园搂进了怀里:“困的。”

    “困?那跟老子一起困觉!”匪头打开了牛棚,伸手就要去逮洪小园,洪小园终于经受不住惊吓,跳起来拔腿就跑。师屏画也大着胆子有意无意拦在她面前,整幅画面仿佛老鹰捉小鸡。

    “躲得过初一,你躲得过十五吗?”匪头起了兴致,扬起了双手做出要扑咬的动作,张三突然窜出来,抱起了他的胳膊毅然决然按上了自己的胸膛。

    “哟,这娘们!可真骚啊!”人群哄笑起来。

    匪头分了个眼色给她,随即把手一推:“半老徐娘,还来卖骚!给我滚开!”

    “我不要当压寨!我不要当压寨!”吓疯了的洪小园窜起来就往外头跑,还真给她逃出了牛棚。

    然而外头还有土匪拦成的人墙,个个嬉皮笑脸地挺着胸膛,把她的逃路给通通封死。她恍如误入狼群的绵羊:“别过来!我警告你们别过来!”

    张三还待去拉匪头,被他一个巴掌打得跌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他抽出刀,一步一步走到洪小园面前:“怎么,你是看不起洒家?”

    “我已有了婚约……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不能跟你……”洪小园手里毕竟只有一把火把,面对熊一样的土匪,只能一步一步后退。

    火光下年轻的面容早已泪流满面。

    匪头一刀打掉了她的火把,火熄灭了,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眼看他伸手要将洪小园扛到肩上,说是迟这时快,洪小园突然抢上一步,梗着脖子直直冲着他的刀锋撞去!

    顷刻之间,血喷如泉,师屏画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缓缓伏倒,在地上抽搐着向她递上眼神,竟然满嘴是血地咧开一道笑容。

    然后在土匪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乌黑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

    师屏画整个人都像被魇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她真傻,她怎么能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说动洪小园心中对于贞洁的重视。

    她真傻,她怎么会以为,小园如此详细地介绍自己的家世、赠予唯一的长物,背后不是托孤之意。

    ——小园原来压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也为这最坏的打算,付出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

    匪头想拿这小娘子寻个开心,没想到寻了个晦气,狠狠吐了口浓痰,然后一脚踹在尚在流血的尸体上:“哼,以为死了就没事了吗?”

    “这么爱贞洁,你们把她衣服扒了,挂旗杆上,让所有人看看她不知廉耻的样子!”

    就在几个人要动手的时候,斜拉里窜出来一个人,用力抱住了洪小园衣着整齐的尸体,死死护在自己怀里。

    土匪定睛一看:“你怎么跑出来了?!回去!”

    “死者为大,给她一个体面。否则我也撞死在你刀口上。”她冷冷说。

    师屏画知道匪头等着拿她交差。

    换句话说,她的命很值钱。

    匪头与她对视了一阵,终究没把刀落下来,但是狠狠一脚踹在她身上:“滚回去!”

    师屏画和张三把洪小园的尸体拖回了牛棚里。张三取来了水,两个人将姑娘的身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这是师屏画头一次直面死亡现场,但她意外地没有很害怕。

    擦身的时候,从她怀里掉落一封信。张三不识字,从泥土里刨出来递给师屏画,用炭笔写的,笔记潦草。

    大意是说,她知道她们俩的身份见不得光。她也极有可能没法活着回去。所以她把大伯给的信物——也就是那个金钏子——给了师屏画,希望她要是逃过此劫,就去洪庄上帮她完成让父亲还宗的愿望。

    师屏画哀叹:“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真傻啊!姑娘!真傻啊!

    你要是不这么真诚高尚,大可以跟无数小人一样,嘴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拿贞洁只当个牌坊!

    你要是不那么勇敢坚毅,大可以跟无数庸人一样,面对屠刀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把道理忘个精光!

    但你偏偏心口合一,对着刀子殉道。

    姑娘啊!若你有机会生活在一个没有贞洁牌坊的地方,你该如何熠熠发光?

    她跟张三就这样一左一右,挨着洪小园的尸体睡去了。

    她就眯了一会儿,外头就响起嘈杂的动静。天色蒙蒙亮,小土匪忙活起着搬柴烧火,空地中央架起口锅,她闻到肉香味,因混着血腥,让她没有什么胃口。

    小土匪进来:“让开!”

    作势就要去搬小园。

    张三像是护巢的母鸡,把小园护得牢牢的。

    师屏画问:“做什么?”

    “烧饭吃。”小土匪嬉皮笑脸的。

    师屏画一时之间没听明白,直到他往后头指了指。

    其时东天未白,烟与雾像是盘旋在漆黑的夜幕上。但是旗纛是白色的,因为那里挂着一个个不知死了多久的女子。她们全身雪白,但胸口漆黑,像是一团团无颜色的窟窿。师屏画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慢慢地挪动到那口沸腾的铁锅里。

    呕地一声,师屏画吐了,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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