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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渔村疑云

    陈郎中的药很管用。

    第二天黄昏,李浩的烧退了,人也清醒过来。他靠在床头,看着清辞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汤,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还得喝?”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还得喝。”清辞把碗递到他嘴边,“陈先生说,外伤易愈,内热难清。这药得喝够七天。”

    李浩叹了口气,接过碗,屏住气一饮而尽。药苦得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清辞连忙递过水,他连灌了好几口,才把那股苦味压下去。

    “我睡了多久?”他问,眼睛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远处太湖的水面泛着最后一抹金色的光。

    “一天一夜。”清辞接过空碗,“哑叔去打探消息了,应该快回来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哑叔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几个还热乎的馍馍,还有一小罐咸菜。他比划着:村口来了生人,不是军装,像是商队的,但眼神不对。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生人?这个偏僻的小渔村,怎么会有商队?

    “几个人?”李浩问。

    哑叔伸出四根手指,又比划了一个“腰间鼓鼓”的动作——有枪。

    李浩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掀开被子要下床,被清辞按住。

    “你的伤还没好。”

    “死不了。”李浩说,但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伤口虽然结了痂,但一动还是疼得钻心。他咬着牙穿上衣服——是陈郎中找来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但干净。

    “我们去看看。”他说。

    清辞没再拦。她知道拦不住。她把枪检查了一遍,插在腰间,又帮李浩把枪藏在后腰。哑叔走在前面,三人悄悄出了院门。

    村子很小,拢共就二十来户人家,沿着湖边散落着。天色已经全黑了,各家各户都点起了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纸透出来,在泥地上投出一个个模糊的方块。空气里有鱼腥味,还有柴火燃烧的烟味。

    哑叔带着他们绕到村子西头,那里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是个废弃的磨盘。三人躲在磨盘后面,看向村口。

    果然有几个人,牵着马,正在跟村里的老人打听什么。借着月光和屋里透出的光,能看清是四个男人,都穿着商贾常穿的绸缎长衫,但料子太好,跟这个破败的渔村格格不入。为首的是个胖子,四十来岁,满脸堆笑,正给老人递烟。另外三个站在稍远的地方,手一直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是枪。

    “问什么?”李浩压低声音。

    哑叔比划:问有没有见过一男一女,男的受了伤,女的二十来岁,长得秀气。

    清辞的心一紧。是找他们的。

    “怎么回答的?”李浩问。

    哑叔指指老人,又指指村子东头——老人往东边指了指,说了些什么。胖子连连点头,带着人朝东边去了。

    “东边是什么?”清辞问。

    哑叔比划:是湖,没人家,只有个废弃的祠堂。

    “他们在祠堂设了埋伏?”李浩皱眉。

    哑叔摇头,比划:不像。这几个人虽然带枪,但不像练家子,脚步虚浮,眼神也不够警惕。倒像是……临时凑数的。

    临时凑数?李浩和清辞都愣住了。如果是金鳞或者军统的人,不该是这种水准。

    “跟上去看看。”李浩说。

    哑叔在前面带路,三人借着夜色和房屋的阴影,悄悄跟在后面。渔村的夜很静,只有湖水拍岸的声音,和偶尔几声狗吠。那几个“商队”的人走得不快,边走边东张西望,显然对这里不熟。

    到了祠堂,胖子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头对手下说了几句,那三人不情不愿地走进去,很快就传来惊呼和咒骂声——祠堂里显然没人,只有灰尘和蜘蛛网。

    胖子站在门口,脸色很难看。他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又看看天色,似乎在等什么。

    “他在等谁?”清辞低声问。

    李浩没回答,眼睛死死盯着胖子。月光下,胖子的脸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村子另一头传来马蹄声。

    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人多,有七八个,都骑着马,穿着统一的青色短打,腰挎长刀。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神锐利得像鹰。

    胖子看见这些人,连忙迎上去,点头哈腰,像是在解释什么。小胡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然后对身后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些人立刻散开,两人一组,开始挨家挨户搜查。

    “是青龙帮的人。”李浩低声说。

    清辞心头一跳。青龙帮是太湖一带最大的水匪,专做走私和绑票的生意,手眼通天,连官府都要让他们三分。这些人怎么会来这里?也是找他们?

    哑叔的脸色也变了。他比划:青龙帮不好惹,他们搜村,一定会搜到陈郎中家。

    “回去。”李浩当机立断,“收拾东西,从水路走。”

    三人悄悄退后,绕小路往回赶。村子不大,搜查的人很快就会搜到陈郎中家。他们必须赶在那之前离开。

    回到陈郎中家,李浩和清辞迅速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两把枪,一点干粮,还有陈郎中给的几包药。哑叔已经去湖边解船缆了。

    陈郎中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忙活,没说话。等他们收拾好了,他才开口:“东边湖岸有片芦苇荡,穿过去有个浅滩,从那里上岸,往北走十里,有座荒庙,可以暂避。”

    “陈先生,大恩不言谢。”李浩抱拳。

    陈郎中摆摆手:“快走吧。记住,青龙帮的眼线遍布太湖,水路陆路都不安全。你们最好走山路,虽然难走,但人少。”

    清辞深深看了陈郎中一眼,这个沉默的乡下郎中,身上有太多谜。但她没时间问了。

    三人匆匆出了院门,朝湖边跑去。夜色浓重,湖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哑叔已经把小船撑到了芦苇荡边,正焦急地朝他们挥手。

    远处传来狗吠声,还有砸门声——搜查的人已经开始了。

    李浩先上船,清辞紧随其后。哑叔撑起竹篙,小船无声地滑进芦苇荡。芦苇很高,密密匝匝,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刚进芦苇荡,就听见岸上传来嘈杂的人声。是青龙帮的人搜到了陈郎中家,正在盘问。陈郎中的声音听不清,但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解释什么。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陈郎中把他们供出来……

    但陈郎中的声音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青龙帮头目的喝骂声,然后是翻箱倒柜的声音。显然,陈郎中没出卖他们。

    小船在芦苇荡里穿行。哑叔对这片水域熟得不能再熟,竹篙一点,小船就像鱼一样,在狭窄的水道里灵活转弯。芦苇的叶子擦过船身,发出沙沙的响声。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豁然开朗——是片浅滩。哑叔把船撑到滩边,跳下船,把船拖上岸,藏在芦苇丛里。

    “从这里往北,一直走,就能看见那座荒庙。”哑叔比划,“庙里没人,但有时候会有过路的乞丐歇脚。你们小心。”

    李浩点头,从怀里掏出最后几块银元,塞给哑叔:“多谢。”

    哑叔摇头,推开银元,比划:保重。

    三人就此别过。哑叔重新撑船离开,消失在芦苇荡深处。李浩和清辞目送小船远去,然后转身,朝北边的山路走去。

    山路很陡,满是碎石。李浩的伤口还没好利索,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清辞扶着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里摸索。

    月光被云层遮住了,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的微光,勉强照亮前路。远处传来夜枭的叫声,凄厉,瘆人。

    走了不知多久,清辞感觉李浩的重量越来越沉。他额头上全是冷汗,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歇会儿吧。”她说。

    李浩摇头:“不能歇。青龙帮的人发现我们跑了,肯定会追。他们熟悉水路,很快就会找到浅滩。”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清辞没办法,只能扶着他,尽量分担他的重量。她的胳膊已经酸麻了,但不敢松手。

    又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了一点火光。

    是座破庙,很小,庙门都塌了一半。火光是从庙里透出来的,橘红色的,在黑暗里格外显眼。

    “到了。”李浩说,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两人加快脚步,走到庙前。庙里果然有人——是个老乞丐,正蜷在角落里烤火。火堆上架着个破瓦罐,里面煮着什么,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老乞丐看见他们,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露出豁牙:“来避风的?”

    李浩点头,摸出几个铜板递过去:“借个地方歇歇脚。”

    老乞丐接过铜板,揣进怀里,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块地方:“坐吧坐吧,这鬼天气,晚上还真冷。”

    李浩和清辞在火堆边坐下。火很旺,烤得身上暖洋洋的。清辞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是冷汗。

    老乞丐继续煮他的东西,是些野菜和鱼骨头,熬成一锅糊糊,味道不好闻,但很香。他盛了两碗,递给李浩和清辞:“吃点,暖暖身子。”

    清辞看着那碗黑乎乎的糊糊,有些犹豫。李浩却接过来,道了声谢,大口吃起来。他吃得很急,像是饿坏了。

    清辞也饿了,顾不得那么多,小口小口地吃。糊糊很烫,也没什么味道,但吃下去,胃里确实舒服多了。

    “你们是赶路的?”老乞丐问,眼睛在李浩和清辞身上打转。

    “嗯,去投亲。”李浩说,声音含糊不清。

    “投亲啊。”老乞丐点点头,不再多问,自顾自地喝他的糊糊。

    庙里安静下来,只有火堆噼啪作响,和远处隐约的水声。

    清辞靠着墙,眼皮越来越沉。这一天一夜,她几乎没合眼,又惊又怕,又累又饿,现在烤着火,吃饱了,倦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她强撑着,不敢睡。李浩的伤,青龙帮的追兵,还有那个神秘的陈郎中……太多事要担心。

    但李浩拍了拍她的手:“睡会儿吧,我守夜。”

    “你的伤……”

    “不碍事。”李浩说,声音很轻,“睡吧。”

    清辞终于撑不住了,头一歪,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还活着,在书房里教她写字。父亲的手很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的是“正气”两个字。父亲说,清辞,人活着,要有一口正气。有了这口气,天塌下来也能顶住。

    然后画面变了。父亲倒在血泊里,眼睛睁着,望着天。她跪在父亲身边,哭喊着,但发不出声音。

    再然后,是沈墨。沈墨在苏州河边,浑身湿透,但对她笑,说清辞,等这边事了,我回去看你。

    最后是李浩。李浩站在一片火海里,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他朝她伸出手,说,清辞,走。

    她不走。她要跟他一起走。

    但火太大了,热浪扑面而来,她睁不开眼……

    “清辞,醒醒。”

    有人在推她。清辞猛地睁开眼,看见李浩的脸,在火光映照下,苍白,但眼神清醒。

    “有动静。”李浩低声说。

    清辞立刻清醒了。她侧耳倾听,庙外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

    老乞丐也醒了,但他没动,依旧蜷在角落里,像是睡着了。

    李浩把清辞拉到身后,手按在枪上。庙里很暗,只有火堆的光,在墙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脚步声停在庙门外。

    然后,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三个人。为首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穿着青色短打,腰挎长刀——是青龙帮的人。他身后跟着两个手下,都提着灯笼。

    灯笼的光照进庙里,照亮了李浩和清辞的脸。

    年轻人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李浩肩头的伤处——虽然穿着衣服,但包扎的布条还是露出来一截。

    “两位,”年轻人开口,声音很客气,但眼神很冷,“这么晚了,在这儿歇脚?”

    “赶路累了,歇歇。”李浩说,声音平静。

    “赶路啊。”年轻人走进来,手下把灯笼挂在墙上,庙里亮堂了许多,“去哪儿?”

    “北边,投亲。”

    “北边哪儿?”

    “徐州。”

    年轻人笑了:“徐州可远了,得走好些天呢。两位这模样,不像能走远路的。”

    他的目光又落在清辞脸上,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转到角落里装睡的老乞丐:“老人家,这两位什么时候来的?”

    老乞丐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睡了。

    年轻人也不恼,走到火堆边坐下,拿起一根柴火拨了拨火:“这天可真冷。两位不介意我烤烤火吧?”

    “请便。”李浩说,但身体已经绷紧了。

    年轻人烤着火,忽然说:“今天下午,太湖边上有艘船翻了,淹死了两个人。听说是一男一女,男的中了枪伤,女的二十来岁,长得挺秀气。”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

    李浩的手已经摸到了枪柄。

    “官府的人去看过了,说是意外。”年轻人继续说,眼睛盯着火苗,“但我不信。太湖上讨生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谁翻了船,尸体上还有枪伤的。”

    他抬起头,看着李浩:“你说怪不怪?”

    庙里的空气凝固了。

    火堆噼啪作响,老乞丐的鼾声时断时续。灯笼的光在墙上晃动,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扭曲得像鬼魅。

    李浩的手慢慢从枪柄上移开。他笑了,笑得很淡:“是挺怪的。不过太湖这么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年轻人也笑了:“说得对。太湖这么大,藏几个人,藏点东西,太容易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行了,不打扰两位休息了。我们还得去别处转转,帮主有令,今晚必须把太湖沿岸搜一遍。”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浩一眼:“两位要是看见什么可疑的人,或者……捡到什么不该捡的东西,记得告诉我。青龙帮有赏,重赏。”

    说完,他带着手下走了。灯笼的光渐渐远去,脚步声也消失在夜色里。

    庙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火堆还在烧,发出噼啪的响声。

    清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他……他怎么知道我们捡了东西?”她低声问。

    李浩摇头:“他不知道。他在诈我们。”

    “可是他说船翻了,淹死了两个人……”

    “也是诈。”李浩说,“如果真死了人,官府早就闹开了,不会这么悄无声息。他是在试探,看我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清辞明白了。那个年轻人,是在用话套话。如果李浩顺着他说,或者表现出惊慌,那就等于承认他们和那艘船有关。

    “他还会回来吗?”清辞问。

    “会。”李浩说,“但不是今晚。今晚他只是来踩点,确认我们在哪儿。真正的麻烦,在天亮之后。”

    他站起身,走到庙门口,往外看了看。夜色浓重,远处的太湖像一块巨大的黑绸,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我们得走。”他说,“不能等天亮。”

    “可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打断她,声音很沉,“留在这里,才是死路一条。”

    清辞不再说话。她知道李浩说得对。那个年轻人已经起了疑心,天亮之后,一定会带更多的人来。

    她扶起李浩,两人走出破庙。老乞丐还在“睡”,但清辞经过他身边时,悄悄在他身边放了几块银元。

    庙外,夜风很冷。远处的太湖,像一只沉睡的巨兽,随时可能醒来。

    李浩辨了辨方向,指着北边:“往那儿走。陈先生说,往北十里,有个荒庙。”

    “那个年轻人不是说,要把太湖沿岸搜一遍吗?”清辞担心。

    “他说的是沿岸,不是山里。”李浩说,“我们走山路,虽然难走,但安全。”

    两人搀扶着,消失在夜色里。

    身后,破庙的火光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点微弱的红光,像黑暗中最后一只眼睛,缓缓闭上。

    而前方,是无尽的黑夜,和无尽的山路。

    但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至少,天还没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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