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你看,这里有血迹,还有人的足迹!”年轻的庄丁甲大喊一声,把他们的头目喊了过来,“不过这足迹好小,看着不像是樵夫的,倒像是个女娘的。”
楼三凑近了一看,果然,在这片山楂林里看到一连串的凌乱脚印。跟他们之前在竹林看到的完全不同,这串脚印明显小得多。稍有经验的巡山人,都能推测出这是一个女人的脚印。
这年头,女人上山砍柴的也不是没有,但爬这么高的确实少见。尤其这一片是他们楼氏的地盘,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哪个女人敢有这么大的胆量来偷柴呢。
“奇怪,这么高的地方怎么会有女人足迹?”楼三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哈,估计是山下哪个穷酸家实在揭不开锅了,又怕被我们抓住,才爬那么高来我们楼氏山里偷野果,赶走便罢了。”有庄丁玩笑般说了一句。
“对对,一个女人而已,能偷多少东西,赶走了事,也省得惊动主人。”不少人附和。
“啊,不对!三哥,你看这是什么?”那位发现足迹的庄丁甲又有了新发现,激动地叫了起来。
一群人赶紧又围了过去,但见一颗山楂树的树干之上,赫然画着一个白色箭头。
这就不是单纯的偷点柴和野果了,这是有备而来啊!
“这山上真藏着人!”楼三又惊又怒,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这么大摇大摆地在他们楼氏的山上做标记,这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吗?!
“走,三哥,我们去搜山!”庄丁甲感觉立功就在眼前,顿时兴奋起来,“说不定是北边逃来的流民!”
赶个偷柴的穷酸樵夫和偷野果的穷娘们有什么意思,就要捉住这种嚣张的大盗,才有意思!
“不!”楼三抬手制止了蠢蠢欲动的众人,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西下,“今日天色已晚,搜山找人不方便,明天点齐人马,我们再来。”
“三哥,那万一人逃走了,我们不是白忙活了嘛!”年轻庄丁很激动,立功拿奖就在眼前,怎么能因为天色而错过呢!
“逃了就逃了,只要别在我们楼氏的山上撒野,我管他那么多。”中年头目楼三就稳重得多。
对于底下的庄丁而言,抓到人肯定算立功,但对于他来说,要是搜山过程中出点啥意外,非但无功,还有可能吃挂落嘞。
黑灯瞎火时不可捉摸的情况太多,他才不要冒这个险。反正山就在这里,今年秋季山里的野果和草药也收得差不多了,剩下些零星的,也不怕人惦记。
楼三决定下山,其他人自然只有听命,只有那个发现标记的年轻庄丁有些不甘心。
他还想再劝劝,甚至主动请缨去搜,都被楼三拒绝了,无奈只好跟着大部队往下。
只是当所有人都不注意时,庄丁甲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脚尖一歪,悄悄脱离了队伍,独自向着箭头标记的方向追去。
他可不想一辈子就当个普普通通的庄丁,他要为前程拼一把!
明州鄞县楼氏大房宅邸,往日的书卷气被一股浓重的药味与隐痛的低吟所取代。
一场时疫悄然缠上了这书香门第,并迅速显露出狰狞的面目。
先是厨下老仆楼福,忽然发热、泻下不止,不过两日,便拉出带血的脓液,在榻上蜷成一团,不治而亡。
接着是二哥家那个天真可爱的五岁楼安,昨儿还能哭出声,今晨却已小脸青灰,四肢冰凉,在高热与抽搐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一老一幼的相继离去,像两块巨石砸进死水,溅起更深的恐惧。
宅子里还有人陆续倒下,分别是楼镒的小妹,和父亲房里的赵姨娘,以及三个伺候的下人。就连从小伴着楼镒长大的颇通武艺、身强力壮的书童楼路都着了道。
这些人的症状如出一辙:先是突如其来的高热,紧接着是绞扭般的腹痛,腹泻频急,不出几个时辰,那排泄物便混杂着骇人的黏液和脓血。
楼府高薪请来的几位名医,捻着胡须得出了相同的观点:时疫“赤痢”。
然而即便开了对症的方子,黄连、白头翁、木香之类煎服下去,却仍如石沉大海,赤痢凶猛,热度总是稍退复又燃起。
腹泻可是件要人命的大事,止不住,就救不活。
作为时疫发生时刚好在家的唯一男丁,年仅十九岁的楼镒,目睹这一切,都无心返回书院了。母亲和嫂嫂们都劝他回书院去,但是他怎么能抛下众人独自离开呢?
虽然他仅仅粗通医理,但他毕竟是男丁,只要留在这座宅邸,就是众人的心理依靠,所以他不能走。
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天,读过的圣贤书教他“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也曾坚信医理药石。
可当熟悉的人一个个在相同的痛苦中迅速萎败,当名医们拱手摇头,说出“此疫戾气深重,恐非药石所能尽挽”时,一种深彻骨髓的无力和恐慌攫住了他。
整个家宅被笼罩在无形的、散发着腐臭的死亡阴影里。
他们大房早已经在厨下老仆楼福没了时就闭门不出了,除了远在泉州的二叔楼璹,托商船日夜兼程带回来两个当地的名医之外,再无人敢上门。
父亲也被留在了月湖二叔的家中,不得归家。
这日晚间,楼镒独自立在庭院中,清冷的夜风裹挟着病室飘出的苦味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秽气。
他想起小时候听奶娘说过的传说,想起老宅那儿的老人们口中能驱邪除疫的四明山山神。一个此前绝不会出现在他脑海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发的野草,在他的心间疯长——或许,到了人力已穷的绝境,真的就只剩下那缥缈莫测的神力,是最后一根可抓的稻草?
他猛地转身,衣袂带起夜风,步履急促却坚定地走向主院。
夜色中,他年轻的脸庞半明半暗,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干涩,对惊愕的老母亲何氏道:“孩儿想去一趟四明山,求一求山神,为全家求一道平安符。”
这个决定,无关学识与理性,纯粹是一个被恐惧和亲情逼到悬崖边的年轻人,在本能驱使下,向一切可能的力量,发出的最卑微的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