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想,终归是梦想。
没有贵族头衔的庇护,霜语村在周边领主眼中,不过是一块谁都可以咬上一口的肥肉。
税吏以各种名目前来勒索,邻近的巡逻队故意纵马践踏庄稼,商队被无故扣押货物……
村民们辛苦建立的安宁,在贵族们默契的排挤下摇摇欲坠。
最致命的是贸易的封锁。
邻近的领地联手压低霜语村出产的山货和毛皮的价格,甚至禁止粮食流入。
一旦发生纠纷,村民在王国的法庭上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因为他们是“没有领主的流民聚落”。
贝特朗可以用剑赶走一次明抢,却挡不住这些无声的压迫。
“头儿,他们不会容忍一个由平民建立、却不向他们低头的自治领。没有那块贵族招牌,我们永远是被狩猎的猎物,连最基本的公平交易和人身安全都得不到。”
卡尔叹息道。
贝特朗沉默地看着村口那几个被邻近领主卫兵打伤,只因“擅闯贵族林地”的年轻人。
他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
他建立起霜语村,是想给追随他的人一个家。
一个弱小者也能活下去的避风港。
可现在,这个家正因为缺乏那层合法的外衣,在被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一点点绞杀……
……
贝特朗最终还是低头了。
当西部公爵的使者带着鎏金册书来到霜语村时,他正在教孩子们剑术。
“册封开拓骑士……直属公爵麾下,享有贵族特权与领地法权……其勋号为——【白骑士】!”
肥胖的使者宣读着册书,笑容可掬:
“贝特朗大人,这是公爵对您功绩的认可,也是霜语领未来的保障。”
霜羽站在青年的肩上,厌恶地看着使者那虚伪的笑。
“我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她说道。
贝特朗默然。
他同样不喜欢。
他在底层摸爬滚打太多年,太清楚贵族的嘴脸。
但他看着村里那些孩子,看着日益增多,需要更多土地和资源的村民……
看着因缺乏正式身份而总被邻近领主刁难的窘境,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有了正式册封,领地将被王国律法正式承认。”
“大家将会拥有正式的身份,贸易将受保护,那些邻近的领主也不再敢随意刁难……”
贝特朗对霜羽低声说:
“霜羽,有时候……我们必须和魔鬼做交易,才能保护天使。”
霜羽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轻轻说:
“如果你决定了……我会在你身边。永远。”
……
【白骑士】的册封仪式很盛大。
贝特朗穿着不合身的贵族礼服,单膝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上,让公爵把剑搭在他肩上。
周围的贵族们鼓掌,笑容得体,眼神却像在看马戏团的猴子。
“看啊,是那个泥腿子骑士。”
“真不知道公爵大人怎么想的。”
“据说契约了只大精灵……该死的,命真好。”
“高位精灵怎么会看上这种脏东西……”
“哼,契约了大精灵又如何?最后还不是会成为摇尾乞怜的狗?”
“……”
尖酸刻薄的话语无孔不入。
虽不响亮,但却无比刺耳。
贝特朗低着头,握紧拳头。
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册封仪式结束。
按惯例,新晋骑士需向观礼的贵族们致意。
一位衣着华美、神色倨傲的年轻子爵端着酒杯踱步过来,上下打量着贝特朗,轻笑一声:
“贝特朗……‘阁下’?”
“听说你和你那些泥腿子,在北边圈了块地就自封为王了?真是难得啊,现在连佃农都能披上纹章袍了。”
他刻意顿了顿,声音提高,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不过我得提醒你,骑士‘阁下’。”
“纹章和礼仪可以学,但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
“比如,你手下那些人身上那股……刨地的土腥味,还有你眼神里那种,总想着为下等人出头的可笑劲头。”
“这可不是贵族该有的品行。”
哄笑声隐隐响起。
贝特朗抬起头,平静地迎上对方轻蔑的目光。
他没有动怒,甚至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稳定地传遍大厅:
“您说得对,子爵大人。”
“我和我的人,身上是洗不掉的土腥味,手里是磨不掉的茧子。”
“我们下等人学不会用金杯喝酒,也听不懂那些拐弯抹角的话。”
“不过……您脚踩的地板,吃的面包,身上每一根丝线……哪一样,离得开您所说的下等人?”
他略微停顿,面带嘲讽:
“子爵大人,若您真嫌弃这土腥味……”
“您不如先试试,别吃地里长出来的东西。”
“你——!”
年轻子爵脸色涨红,指着贝特朗,嘴唇哆嗦,却挤不出半个字。
……
骑士的册封,的确带来了承诺的好处。
霜语村的货物有了正式领地的文书,交易时被恶意压价的情况少了。
村民在境外与其他平民发生纠纷,终于能有地方说理。
邻近领地明目张胆的武装骚扰也明显收敛,村子似乎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贝特朗甚至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投靠西部公爵,真的能换来一道最基本的生存屏障。
但他错了。
仅仅三个月后,税赋卷土重来,甚至更加严重。
来自其他领地的边境纠纷不减反增,各种刻意的刁难甚至比之前还要猖狂。
而最让贝特朗心寒的,是这种迫害……终于蔓延到了他的同伴身上。
第一个受害者,是老摩根。
他死在一次巡逻中,尸体被发现时,周围的雪地有不止一人的脚印。
后来是雷克斯。
他的商队在峡谷遭遇山崩,只有他的儿子凭借敏捷逃出生天,却也失去了一条腿。
贝特朗的佣兵同伴,开始一个又一个死于各种意外……
“他们在剪除你的羽翼。”
霜羽的声音冰冷:
“贝特朗,我们必须离开!”
“去哪儿?”
贝特朗坐在卡尔的墓碑前,手里攥着伙伴留下的断剑: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们……恐怕一开始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最后那封信到来时,贝特朗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信上盖着公爵的印章,言辞恳切:
“贝特朗阁下……冰霜遗迹发现古代魔力装置,或可解决北地魔力紊乱之困,但唯阁下冰霜之力可激活。为北地之民,望速往。”
很明显的陷阱。
信件的最后,甚至还附着一句毫不掩饰的话:
“若阁下迟疑,魔力装置暴走,恐霜语村上下安全难保。”
贝特朗把信烧了。
火焰吞噬羊皮纸时,他的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霜羽。”
他轻声说:
“你……走吧,如果我回不来……”
“没有如果。”
霜羽化为人偶形态,用力握住他的手,冰凉的手指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你答应过孩子们,要教他们成为骑士。”
贝特朗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疲惫,却温柔。
“好。”
他说:
“我们一起去,一起回来。”
……
但陷阱,终究是陷阱。
冰霜遗迹深处。
等待他们的不是古代装置。
是七位全副武装的元素大师,和一座早已绘制好的、专门剥离精灵契约的禁忌法阵。
法阵启动的瞬间,霜羽发出凄厉到极点的尖啸和灵魂被撕裂的哀鸣。
黑色的符文如锁链缠上她的灵体,要将她硬生生从贝特朗的灵魂里扯出来。
“放开她——!”
青年骑士目眦欲裂,冰霜之力疯狂爆发,却全被法阵吸收转化,最终变成折磨霜羽的刑具。
阴影里,曾被他当众讽刺过的年轻子爵弗拉德缓步走出。
他脸上带着猫戏老鼠的愉悦,打量着跪在法阵中挣扎的贝特朗,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啊!我们尊贵的‘白骑士’阁下!”
弗拉德的声音甜蜜而缓慢,带着居高临下的得意:
“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真让人心疼。”
“不过,这才是你该有的位置,不是吗?”
他踱步到贝特朗面前,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以为公爵大人为什么给你贵族身份?因为你杀了几头野兽?因为你那可笑的善行?”
他轻笑一声,满是嘲弄:
“别天真了,泥腿子。”
“那不过是为了把你,和你那只珍贵的冰之精灵,一起引到台前,再一起……碾碎而已。”
“贵族的世界,容不下你这种妄想用‘美德’爬上来的贱民。”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所有生来高贵之人的讽刺!”
弗拉德直起身,张开双臂,声音在空旷的遗迹中回荡:
“你和你建立的村子,就像一群闯进花园的野狗,弄脏了我们的地毯。”
“给你一根骨头,你就真以为自己是客人了?”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阴冷残忍:
“今天,我就让你看清楚,你那套守护弱者的梦话,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等你死了,你的村子,你拼命保护的那些贱民……我会好好‘照顾’他们。”
“用你最痛恨的方式,一点一点,毁掉你珍视的一切!”
“我要让你知道——”
弗拉德的脸因扭曲的快意而显得有些狰狞:
“从你出生在肮脏的茅屋里那一刻起,你就注定只配被我们踩在脚下!”
“英雄?骑士?不过是给你这种贱民的一场……短暂而滑稽的梦罢了!”
“现在……梦该醒了!贝特朗!”
“不——!!!”
贝特朗的灵魂在那一刻,发出了碎裂的哀鸣。
极致的愤怒和绝望,如同火山一般爆发。
他想毁了一切,想拉着所有人一起坠入地狱——
但有一双手,温柔地捧住了他即将崩碎的灵魂。
是霜羽。
她放弃了抵抗。
所有对抗法阵的力量被她收回,转而化作最纯粹、最温柔的冰蓝光芒,包裹住贝特朗千疮百孔的灵魂核心。
“贝特朗……”
她的意念传来,虚弱却坚定如初。
“活下去。”
“带着我的这份……继续燃烧。”
“别让火焰……熄灭了……”
然后,她引爆了自己。
积蓄千年的灵性本源,连同大精灵的生命核心,化作一场席卷一切的冰霜殉爆!
光芒吞没了一切。
弗拉德的惨叫,法阵的碎裂,遗迹的坍塌……
贝特朗最后的意识里,只有霜羽消散前,最后一句轻得像叹息的话:
“能遇见你……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