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手表的第三天,我开始理解秦昼所说的“科学护理”是什么意思。
早上七点,手表轻微震动,显示“该起床了,晨间心率监测开始”。
我睁开眼睛,看到表盘上跳出建议:“建议先喝一杯温水,再缓慢起身。”
秦昼的解释是:“姐姐有体位性低血压风险,突然起床可能头晕。”
七点半,早餐时间。手表显示:“检测到进食,开始记录血糖波动预测。”
八点,我在玻璃花园散步。手表提醒:“当前步数已达标,建议休息。”
十点,我的网络权限开启。手表显示:“检测到屏幕使用时间增加,建议20-20-20法则(每20分钟看20英尺外20秒)。”
每一条提醒都贴心,每一条数据都精准。
每一条,都让我窒息。
秦昼自己的手表也戴着。他会时不时抬起手腕看数据,然后对我说:“姐姐,你心率有点快,是不是累了?休息一下。”
或者:“姐姐今天深睡眠时间比昨天少12%,是不是做梦了?”
他甚至根据我的睡眠数据,调整了卧室的香薰配方。“深度睡眠阶段用薰衣草,快速眼动期用檀香,我让系统自动切换。”
我忍了三天。
第四天下午,爆发了。
我在剪辑室工作,专注地筛选素材。手表忽然持续震动,屏幕上跳出红色警告:“检测到持续紧张状态,心率持续高于100BPM超过15分钟,建议立即休息。”
同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秦昼。
“姐姐,”他声音急切,“你心率太高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让零七送安定茶上来。”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102...103...101...
“我没事。”我说,“只是在专注工作。”
“但数据不正常。”秦昼坚持,“姐姐,健康第一。休息十分钟,好吗?”
“秦昼,”我尽量保持平静,“人在专注时心率升高是正常的。我在剪辑,情绪投入,心率自然会快。”
“但持续15分钟就超标了。”他说,“健康手册上写,静息心率持续高于100就要警惕。”
“我不是在静息!我在工作!”
“那也应该控制强度。”秦昼的声音里带着焦虑,“姐姐,你出来喝杯茶,我们聊聊天,让心率降下来。不然我要上来了。”
最后一句是温和的威胁。
我摘下耳机,看着屏幕上剪辑到一半的片段——正是秦昼在监控室介绍那些屏幕的画面。视频里,他神情自然地说:“这些都是为了保护姐姐。”
而现实中,他用一只手表,完成了更直接的“保护”。
我关掉剪辑软件,走出剪辑室。
零七果然等在门口,端着托盘,上面是冒着热气的花草茶。
“林小姐,请用茶。”他微笑,“秦先生说,这款茶有安神效果。”
我接过茶杯,没有喝。
“秦昼呢?”我问。
“秦先生在书房。”零七说,“他也很紧张,心率刚才达到了110。”
我端着茶走向书房。门虚掩着,我看到秦昼坐在书桌前,正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是我的健康数据曲线图,心率那栏标红高亮。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我时眼睛一亮:“姐姐来了!快坐下,茶喝了吗?”
我没坐,把茶杯放在桌上。
“秦昼,我们得谈谈这个手表。”
他的笑容淡了些:“手表怎么了?数据不准吗?我让他们调校准程序……”
“不是准不准的问题。”我打断他,“是你不该这样监控我。”
“这不是监控,是护理。”他又开始那个纠正游戏,“姐姐,现代医学讲究预防为主。通过实时数据,我们可以提前发现健康风险,及时干预。”
他说得像在开医学研讨会。
“可我不是病人!”我说,“我不需要24小时医疗监护!”
“但姐姐需要照顾。”秦昼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你胃不好,睡眠差,压力大时容易头痛——这些都有数据支持。我只是在用科学的方式,帮你管理健康。”
他指着电脑屏幕:“看,这是姐姐过去三天的数据。睡眠质量波动很大,深睡眠占比从25%降到18%。我已经联系了睡眠专家,下周来给你做评估。”
“我不需要睡眠专家!”
“你需要。”秦昼固执地说,“姐姐,承认自己需要帮助,不丢人。”
“我不需要这种帮助!”我提高音量,“我需要的是自由!是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工作、什么时候休息的自由!不是被一只手表指挥的自由!”
秦昼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屏幕上也显示着心率数据:98...99...因情绪波动而升高。
良久,他说:“姐姐,如果我告诉你,没有这些数据,我会焦虑到无法正常工作呢?”
我愣住了。
“每次姐姐在纽约生病,我都是事后才知道。”他声音很低,“胃出血那次,我飞到纽约时你已经出院了。偏头痛那次,你吃了止痛药硬扛,三天没下床。还有低血糖晕倒那次……”
他抬头看我,眼睛红了:
“姐姐,每次你生病,我都觉得自己很失败。说好要保护你,却总是错过。所以现在,我想用科技弥补。手表提醒我,我就知道姐姐可能需要帮助。数据正常,我就安心。”
他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胸口:
“这里,每次姐姐的数据异常,都会疼。所以姐姐,就当是为了让我不疼,戴着它,可以吗?”
他的心跳很快,很重。透过衬衫,我能感受到那份焦虑的震颤。
又是这样。
用他的痛苦,绑架我的选择。
“秦昼,”我声音发哑,“你不能用你的焦虑,来控制我的生活。”
“我不是控制,是请求。”他说,“姐姐,就试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后,你还是觉得不舒服,我们就调整方案。比如只监测基础数据,关掉所有提醒。或者……换更隐蔽的设备。”
“更隐蔽?”我抓住关键词。
秦昼顿了一下,然后承认:“比如植入式芯片。体积更小,数据更准,而且……”
“你疯了?!”我抽回手。
“我没疯!”他辩解,“很多慢性病患者都用植入式设备监测血糖、心率。技术很成熟……”
“我不是慢性病患者!”
“但你是我的姐姐!”他声音发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用最好的技术保护最重要的人,有什么错?”
逻辑又回到了那个闭环。
爱=保护=科技监控=为了你好。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那张因为焦虑而苍白的脸,忽然觉得很累。
这个偏执的男人,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人肉监控塔。而我是塔里唯一的囚徒,连心跳都要被计量分析。
“秦昼,”我说,“如果我不戴这个手表,你会怎样?”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说:“我会每半小时问你一次‘身体怎么样’。会让零七每小时给你量一次血压。会在你所有活动区域安装更多的生物传感器。因为……我必须知道姐姐是安全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那样,姐姐会更不舒服。对吗?”
他说对了。
手表至少是隐蔽的。如果他真的让机器人每小时来量血压,安装更多传感器——我能想象那种窒息感。
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银色手表。屏幕暗着,但我知道它内部精密地运转着,收集我的每一次心跳,发送给那个焦虑的男人。
“一个月。”我说,“就一个月。一个月后,我要自己决定戴不戴。”
秦昼的眼睛亮了:“好!一个月!”
“还有,”我补充,“这一个月里,你不能因为数据异常就打断我工作。除非真的紧急——比如心率持续140以上,或者血氧低于90%。”
“可是姐姐,健康……”
“这是我的条件。”我打断他,“不然现在我就摘了。”
秦昼咬了咬嘴唇,最后点头:“好。听姐姐的。”
他操作电脑,调整了设置:“我把警报阈值调高。但姐姐要答应我,如果真不舒服,要告诉我。”
“好。”
这场谈判结束。
我保留了有限的自由。
他获得了有限的控制。
我们都妥协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衡。
因为一个月后,要么我习惯这种监控,要么我们会有新的冲突。
而秦昼,已经在想“更隐蔽的设备”了。
这个偏执的男人,在爱的名义下,不断试探科技的边界。
而我,在这个边界里,努力守住最后一点自主权。
像在蛛网上行走。
每一步,都要小心。
因为下面,是他用焦虑和爱编织的深渊。
而我,不想掉下去。
也不想,把他推下去。
所以只能走。
戴着监控的手表。
走在名为“科学护理”的钢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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