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片事件后,秦昼似乎真的在“学习信任”。
他不再频繁查看我的健康数据,只在早晚各看一次“日报”——手表自动生成的健康摘要。警报阈值也按约定调高了,给了我更多情绪波动的空间。
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用其他方式填补监控的“空白”。比如更频繁地出现在我身边,用肉眼确认我的状态。比如聊天时,会“不经意”地提起:“姐姐昨晚睡得怎么样?我好像听到你翻身。”
他知道我睡眠浅,翻身声根本传不到他房间。这不过是他委婉的确认方式。
我装作没察觉,配合他的“学习进度”。
真正的突破发生在第九天下午。
那天秦昼有重要客户来访,对方是德国某工业集团的代表,谈一项技术合作。秦昼让我“避一下”,说商业谈判枯燥,怕我无聊。
我乐得清闲,在三楼阳光房看书。零七送来茶点时,托盘里除了茶点,还有一个深褐色的皮质笔记本。
“林小姐,秦先生吩咐把这个给您。”零七说,“他说您可能会感兴趣。”
笔记本很旧了,边角磨损,皮质封面有细密的划痕。没有锁,只用一根褪色的丝带系着。
“这是什么?”我问。
“秦先生的旧物。”零七微笑,“他说您看了就明白。”
零七离开后,我解开丝带。
翻开第一页,稚嫩但工整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2009年9月1日天气:晴
今天姐姐上高中了。校服是蓝白色的,很好看。
我要快点长大,长大到可以保护姐姐。”
落款:秦昼,14岁。
日期是我高一开学那天。那年秦昼初三,14岁。
我往后翻。
“2009年10月23日天气:雨
姐姐今天淋雨了,回家打喷嚏。我煮了姜汤,她喝了。
以后下雨天我要去接她,带伞。”
“2009年12月5日天气:阴
姐姐数学考砸了,躲在房间哭。我想安慰她,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要学数学,以后可以教她。”
“2010年3月12日天气:晴
有男生给姐姐递情书。姐姐没收,但我还是不高兴。
那些男生配不上姐姐。我要变得比他们都优秀。”
日记断断续续,不是每天记,但重要事件都有。我的第一次月考、第一次登台表演、第一次获奖……在他笔下,都有记录。
翻到2010年6月,内容变了。
“2010年6月15日天气:暴雨
今天发生了可怕的事。
姐姐为我受伤了。
流了好多血。
是我的错。
永远是我的错。”
这一页的字迹潦草,有些笔画戳破了纸。还有几处水渍晕开的痕迹——可能是眼泪。
下一页是空白。
再下一页,字迹恢复了工整,但内容完全变了。
“2010年6月20日天气:阴
从今天起,这本日记改名:《保护姐姐计划》。
我要制定详细的方案,确保姐姐永远安全。
第一步:学习格斗。已报名散打班。
第二步:学习急救。已借阅医疗书籍。
第三步:研究法律。了解正当防卫条款。”
我呼吸一窒。
继续翻。
“2010年7月5日天气:晴
散打课第一天。教练说我太瘦,要多吃饭。
我要增肌,要变强。
目标:一年内达到黑带水平。”
“2010年8月12日天气:热
学完了《家庭急救手册》。记住了所有止血方法。
买了急救包,放在书包里。
如果姐姐再受伤,我可以第一时间处理。”
“2010年9月1日天气:晴
姐姐高二了。我要考上一中,和姐姐同校。
学习计划:每天五点起床,背单词。晚上学到十二点。
必须考上。必须离姐姐更近。”
日记开始变得系统化。每页都分几个板块:今日总结、明日计划、长期目标、风险评估。
风险评估栏里,写着各种“威胁”:校门口的流浪狗(已解决:喂食建立友好关系)、晚自习回家的暗巷(已解决:申请陪姐姐放学)、体育课的器械(已解决:课前检查)……
他像个小将军,在纸上排兵布阵,抵御所有可能伤害我的“敌人”。
翻到2011年,内容更深入了。
“2011年1月15日天气:冷
研究了姐姐的课程表。发现她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结束后会去小卖部买水。
那个时间段人少,不安全。
解决方案:我周三提前放学,去小卖部等她。(已实施:假装偶遇)”
“2011年3月8日天气:晴
姐姐说想当导演。查了相关资料,这个行业很辛苦,经常熬夜,要去危险地方拍摄。
问题:如何既支持姐姐的梦想,又保证她的安全?
初步方案:1.学习摄影和剪辑,以后可以做姐姐的助手。2.赚钱,给姐姐提供最好的设备和团队。3.如果姐姐要去危险地区,我必须同行。”
那时他才15岁,已经在规划十几年后的事。
我快速往后翻。日记持续到2013年——我高三毕业,要去外地上大学。
“2013年6月25日天气:晴
姐姐被纽约大学录取了。我很高兴,也很难过。
高兴是因为姐姐实现了梦想。
难过是因为……她要走了。
保护计划需要调整:从物理保护转为远程保护。
已制定方案:1.在纽约建立联系人网络(同学、房东、紧急联系人)。2.学习黑客技术(为了获取姐姐的航班信息、住宿信息等必要数据)。3.赚钱,赚很多钱,让姐姐不需要为生计冒险。”
“学习黑客技术”那几个字,让我后背发凉。
原来他从那么早就开始“数据监控”了。
日记到这里没有结束,但后面的内容变成了加密符号——他学会了用密码记录。只有零星几页可读:
“2014年9月1日天气:晴
姐姐大二了。今天看了她的课程表,周三有晚课。纽约晚上不安全,已联系当地安保公司,在她下课后‘偶然’巡逻那个街区。”
“2015年12月20日天气:雪
姐姐的纪录片获奖了。我真为她骄傲。
但她领奖时穿得太少,可能会感冒。已让助理联系品牌方,下次提供更保暖的礼服。”
“2018年3月10日天气:阴
姐姐接了亚马逊雨林的项目。太危险。必须阻止。
方案一:提供更优厚的其他项目邀约(已实施:联系三家制片公司)。
方案二:如果姐姐坚持,我必须陪她去。开始办理巴西签证,学习葡萄牙语基础。”
日期越近,内容越简短,但计划越周密。
最后一页可读的日记,是2022年10月——我妈去世后不久。
“2022年10月28日天气:雨
林姨走了。姐姐哭了很久。
我要完成林姨的托付:照顾好姐姐,用一切方法。
姐姐快回来了。
‘家’已经准备好。
这次,再也不会让姐姐离开。”
日记结束。
我合上笔记本,手在抖。
阳光房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声音——其实是我自己的心跳声,太大,太响。
我一直知道秦昼偏执,知道他控制欲强,知道他对我有超乎寻常的“保护欲”。
但我不知道,这份偏执从十四岁就开始了。
不知道他用十年时间,系统化地制定、执行、调整一个庞大的“保护计划”。
不知道在我无忧无虑地上学、恋爱、追梦时,有个人在暗处为我规划一切,排除万难,甚至……学习黑客技术,联系安保公司,办理外国签证。
这已经不是“弟弟对姐姐的依赖”。
这是一场持续了十四年的、单人作战的守护战争。
而战争的起点,是那道二十八针的伤疤。
是我的血,点燃了他的偏执。
是我的“保护”,造就了他的“过度保护”。
因果循环。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十四岁的秦昼,在雨巷里看着我流血,吓得脸色惨白。
十五岁的秦昼,在散打馆里挥汗如雨,因为教练说他“太瘦”。
十六岁的秦昼,挑灯夜战,只为考上一中,“离姐姐更近”。
十八岁的秦昼,在机场送我,笑着说“姐姐保重”,转身后偷偷擦眼泪。
二十五岁的秦昼,在纽约街头,“偶然”遇到下晚课的我,说“好巧”。
二十八岁的秦昼,用直升机把我“接”回家,说“这次是永远”。
原来所有事情,都有伏笔。
所有偏执,都有根源。
而我,是那个根源。
是我先保护了他。
是我先给了他“需要被保护”的错觉。
是我先,在那个雨巷,用身体告诉他:你弱,我强。你需要我保护。
然后他用十四年时间,拼命变强,强到可以反过来保护我。
强到……用一座牢笼,把我关起来。
以为那样,我就安全了。
以为那样,他就不会再次看到我流血了。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下来,暖洋洋的。
但我只觉得冷。
笔记本在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墓碑。
埋葬了一个少年正常的青春。
也埋葬了,我和秦昼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种正常关系。
从十四岁那刀开始。
一切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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