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绝不会屈尊和逆贼谈判!如果你们诚心悔罪的话,那么你们就立刻解散所谓的政府,然后将大权重新奉还给教廷,静候教皇发落,在主面前忏悔并赎罪,这样才能弥补你们的罪过。”
芙宁娜的断然拒绝,让亲王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
很明显,这是没法谈的条件。
以教廷自古以来的“信誉”,哪怕达成协议,宣称既往不咎,它都有可能随时撕毁协议,大肆清算报复,更何况是在毫无任何承诺的情况下?
可想而知,如果己方等人真的束手投降,那么等待自己的,只会有血流成河的报复,不会有丝毫怜悯。
也许靠着波拿巴家族成员的身份,自己可以逃过一劫,但是自己那些朋友和同仁们,恐怕都难逃一劫了。
“殿下,我们之所以前来,是祈求您的宽恕和怜悯,意大利人民所遭受的苦难已经足够多了,它不需要继续流血。”于是,在片刻之后,他只能以凄惨的笑容面对自己的堂侄女,“但是,如果您一定要如此严酷,那么我们也别无退路,只能慨然应战了。我承认,以我们的力量,确实无法抵抗帝国的大军,但是我们的痛苦和牺牲,却足以让我们在民族的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这种牺牲绝不会是无价值的,谁也阻拦不了历史的前进,意大利人民迟早有一天会觉醒,会赢得他们应有的独立,他们会记住每一个先行者,永世铭记他们的功绩,任何一个爱国者得到这样的待遇,都会死而无憾的。”
说到这里,他嘴角微微抽动了起来,似乎略带着点讥讽,看向芙宁娜,“而您……您到时候会以何种面目写入到史书当中呢?我告诉您吧,您会如同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一样,作为反动的刽子手被载入史册,您所有残酷和嗜血的话语和行动,都会被铭刻在这个民族的伤痕当中!您将受到意大利人切齿唾骂,这种咒骂将会伴随您一声,甚至持续到您死后为止……像您这样魅力非凡的公主,真的应该让自己背负如此深沉的罪孽和骂名吗?这太可惜了。”
亲王的质问,让芙宁娜眼中的怒火顿时暴涨。
从小到大,只有别人顺着她,哪有人敢这样当面地痛骂自己?而且还骂得如此难听。
她从小就要熟悉家族历史,当然也就深知波拿巴家族和波旁家之间的恩怨,正因为如此,把她比作路易十八这头肥猪,就是莫大的侮辱(最令人生气的事,这种对比貌似还有点道理)。
况且,和人斗嘴也不是她的强项,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有点聊不下去了。
一瞬间,气炸了她就想要让人把这个讨厌的亲戚赶走。
眼看芙宁娜要失态了,夏露终于坐不住了。
她立马就走到了芙宁娜的身边,轻轻地扶住了芙宁娜的肩膀,以此来安抚自己的好友,接着,她转过头来,冷冷地注视面前的亲王。
“亲王殿下,您无权以这样的态度面对殿下。”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亲王也知道自己怂也没有用,所以反而用一种非常坦然的态度面对着夏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那位帕尔马代理首相夏露·德·特雷维尔小姐吧?果然是如同传言中的大美人……年轻得让人羡慕。”
“年轻不是我的弱点,而是我的优势,很多人活了一把年纪都一事无成,他们就是我引以为戒的教训。”因为感受到了对方隐含的一丝轻视,所以夏露反唇相讥,“亲王殿下,您可能不知道,是我同意了您的代表团可以进入帕尔马境内,也是我劝说芙宁娜殿下接见您的——”
“那我应该感谢您。”亲王叹了口气,“谢谢您一番好意。”
“那倒是不用谢,我之所以同意您的觐见,只是因为您同样也是皇族一员而已,如果不是因为波拿巴家族成员的身份,您甚至都没有资格走入到这间房间,更别说在芙宁娜殿下面前大放厥词了!”为了给芙宁娜找回场子,夏露说话毫不客气。
被夏露这么一激,亲王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在为我效力的共和国争取应有的尊严。如果有得选,我当然愿意以最谦卑的态度来面对殿下,可是她并没有给我这样的余地。”
“不,您弄错了,您以为您代表了罗马吗?错了!如果不是因为您是波拿巴家族成员,是皇帝的堂兄,他们谁会把您当回事呢?难道您想不到,为什么您会被选为代表团的团长吗?”夏露依旧对他丝毫不客气,“亲王殿下,我们面对现实吧,您之所以可以玩这种革命过家家游戏,之所以被罗马委以重任,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您的身份带来的价值,而不是因为您自己——”
被夏露这样直白地讥讽,亲王的脸上更加挂不住了,他忍不住沉声打断了夏露,“所以您是想要说什么?说我没资格代表罗马吗?”
“不,我是在说您不够聪明,看不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夏露冷笑一声,然后继续说了下去,“没有波拿巴家族,您什么都不是,然而您故意无视这个现实,选择了站在家族的对立面,还口口声声辱骂一个维护家族利益的人……这难道不可笑吗?”
“可笑?”亲王顿时就皱起了眉头,“也许我违背了家族的立场,但我是在为千百万意大利人而努力,这并不可笑。”
“您口口声声意大利,动不动以民族英雄自居,好吧,也许这是您的自由,可是,您又有什么资格,把这种标准强加在芙宁娜的头上呢?她首先是法国的长公主,然后才是一个意大利邦君,她没有义务去充当意大利的守护者,更没有义务去满足所谓的意大利人的民族理想……她需要以法国的利益为优先来行事,这又有什么问题吗?”夏露立刻反问,“您把您的所谓理想强加到一个受害者头上,并且指责她背叛了这个理想……难道这不可笑吗?”
这个反问,倒是让亲王一时无从辩驳。
芙宁娜到底是法国人还是意大利人?
有些人可能会大言不惭地说在法国是法国人,在意大利人是意大利人,但是芙宁娜并非如此。
哪怕她是帕尔马的邦君,她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既然对意大利毫无感情,那么她当然也就没有必要考虑什么意大利人的民族理想了。
“哪怕她确实并非意大利人,但是她也应该明白革命和民族觉醒的意义……”沉默片刻之后,亲王重新开口了,“波拿巴家族的一切名望,乃至后来的皇位,不都是从这里得到的吗?如果不是因为革命,那么我们不过是一群贫穷的科西嘉岛民而已……又有什么理由坐在皇座上?如果我们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原点,那和背叛又有什么区别?”
问了一连串的反问之后,亲王轻轻叹了口气,“归根结底,现在的我才是那个家族理想的继承者,不是吗?哪怕是我的堂弟本人,他也不敢说革命是一场错误,对吧?”
这下轮到夏露沉默了。
虽然她一贯能言善辩,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触及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雷区。
——波拿巴家族到底是革命的继承者,还是“新瓶装旧酒”的统治家族?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又十分复杂,以至于两代皇帝,都只能用模糊的态度来面对。
无论是拿破仑一世还是二世,都无法否定革命的正义性,这既是因为波拿巴发迹就是靠着革命军的军功,也是因为皇朝的“合法性”,正是从革命之后的全民公决当中诞生的。
波拿巴皇朝的君权不是来自于神授,而是来自于民众的委托,即使现在,皇帝都非常在意全民公投的正当性。
可是,如果高喊革命有理的话,那么下一次革命如果是冲着波拿巴家族自己来的呢?那又该如何是好?
正因为这个问题带有本质上的矛盾性,所以两代皇帝都只能采取模糊回避政策,靠着“业绩”来堵住悠悠众口,一世靠武功,二世靠文治和经济发展,让人民不用再去思考皇朝和革命之间的矛盾性。
然而,无论两代皇帝如何努力,历史的逻辑终究是难以避免的,革命和皇朝之间的本质分歧,终究会随着社会矛盾的增加而暴露无遗。
1848年巴黎这一场被镇压的革命,似乎也证明了在模糊地带“走钢丝”已经走不下去了。
无论是皇帝本人,还是夏露这种靠近最高权力的“核心层”亲信,都隐隐然感觉到,帝国今后必须更进一步地放弃曾经的那些肯定革命的言论,向着“正常君主制国家”转型,也只有这样,皇朝才能够继续延续下去。
但是,正因为这种转型非常重要,所以它只能偷偷的、以一种不让人注意到的方式进行下去。
直到时间足够长,让经历过大革命年代的人都老死之后,人们才会习惯于波拿巴皇朝的存在,并且把它视作是“继承”了加洛林和卡佩王朝之后的又一个正常王朝。那时候,新的波拿巴皇帝就不用苦恼自己怎样在革命的夹缝当中寻找意识形态合法性了——天生的皇帝是不用解释自己为什么是皇帝的。
而现在,面对亲王的直球,夏露反而不得不面对这个尴尬的夹缝。
不过,也算夏露机智,她很快就从亲王的话语当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脱身的破绽。
“波拿巴家族不反对革命,但波拿巴家族既然已经是法国的君主,那么它就必须按照法国的利益行事。”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回答,“不管意大利人想要什么,对法国来说,现有的秩序对法国是有利的,所以皇帝陛下和芙宁娜殿下,必须维护法国的利益。意大利的民族统一,势必会带来旷日持久的流血牺牲和混乱,而推翻教廷更是法国人民所难以容忍的暴行,正因为如此,陛下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只能选择迎战——这其中没有通融的余地。”
“呵……哈哈……”亲王发出了沉闷的冷笑。
“原来,你们所谓的口号都只是说说罢了,什么革命?民族解放?在你们的操弄下,它们早就被坍缩成为了法国维护自身利益的工具——为了三千万法国人的利益,两千万意大利人就必须四分五裂,承受一个个横征暴敛的统治者?这么直白而且刻毒的话,真亏得您还能大言不惭说出来……”
波拿巴家从一开始就这样,你别装得好像今天才知道好吗……夏露在心里回答,不过因为涉及到先皇,所以她不敢当着别人面明说而已。
在夏露的沉默当中,亲王也知道,一切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的父亲吕西安,因为不满拿破仑的专横,所以很早就远离了他;而今天,我不得不为了我的政治立场和理想,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因为我贪恋权势,而是因为我热爱这片土地,并且热爱这个还未统一的国家!我是波拿巴,但我同样是一个意大利爱国者,我深信我们家族曾经宣扬过的东西,而这就是我和我堂弟本质上的不同。”于是,在一种平静的悲凉当中,他说出了最后的话,“也许,他们父子都可以得逞于一时,但时间会证明,我们父子这边才是对的,我父亲已经正确过一次了,我也在等待着历史给我的答案……”
夏露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随便找一个罪名,把这位桀骜不驯的亲王抓起来,免得他到处乱叫乱嚷给波拿巴家族抹黑。不过想了想,她还是放弃了。
这种人,留在手里反而是烫手山芋,干脆让他自己去玩自己的,反正也闹不成什么事。
“殿下,不管您怎么看,但波拿巴家族不是靠口号和理想而生的,如果它不维护帝国的利益,那么它什么都不会有,您也就没有机会以亲王的架子在我面前说话了。皇帝陛下对整个家族所做出的贡献,比空口大言的您大了无数倍!”面对着告别的亲王,夏露说出了最后的忠告,“再见,请好好保重自己,但愿您能够平安度过这场风波。”
伴随着这声道别,谈判已经宣告破裂——或者说,它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切的结局早在开始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