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国立东京大学后门的一条小街,街边停着一辆木质的厢车。
清水煮拉面的淡香气从沸腾的水锅里弥漫出去,夜深人静的小巷里没有猫,也没有狗,东京大学的校舍也断电熄灯了,逢春长出新绿芽的树栽在拉面车旁的泥土里,稀疏的枝丫里能瞥见今晚皎洁的月影。
小学的语文老师可能在黑板上提出过一个问题:如何去形容一个城市的夜晚很安静。
用寂静无声,万物俱寂来形容明显是不贴切的,在心理学上有一种名词叫“守门人”,如果把人置身在一个绝对安静的房间里,他反而会觉得吵闹。
心跳声、血液流动声、耳内细微的嗡鸣声,内在的噪音往往会让人心绪不宁,思维、记忆就会开始变得杂乱起来,那些藏在过去里的东西也会借机随着翻涌的黑色气泡涌上心头。
而适当的白噪音,就是一个完美的“守门人”,它能中和屏蔽掉那些困扰你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过去,将那些连续的、突然的、更不可预测的气泡给一一戳破,将你彻底陷入沉静的状态,让你终于获得片狭的安宁感,王维诗里写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对于拉面铺的师傅来说,今晚的东京恐怕就是他最理想的东京,凄厉的警笛声在国际大都市那些被霓虹灯折射的在夜晚也过于耀眼的摩天大楼之间回荡,车辆暴躁地驾驶过街道时的一闪而逝的呼啸声与引擎逝去的轰鸣,还有那些即使是深夜也在借着游行的名头暴动的年轻人的喝骂、打碎橱窗玻璃的清脆响声。
那些声音由远至近地飘进这条小巷,拉面铺的老板坐在小板凳上眯着眼睛看着电视里紧急插播的天气异象以及近海临时封锁的新闻,借着那些城市的噪音,嘴里迷蒙地哼着《拉网小调》,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现在”的这一刻,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把他拉回过往。
玻璃瓶砸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爆响,异常清晰的人声从小街的街口传来,听见玻璃瓶碎掉的声音时,面摊小车里缩着的老师傅下意识缩了一下头,小心地探头出去瞥了一眼。
那似乎是一群才从说是“游行”实则是“暴动”中结束的年轻人,大部分都穿着黑色的皮夹克,头发要么留得很长,要么就连眉毛都一起剃掉,鞋子更是高帮带着硬底,不是为了踩断人的小腿时更省力,而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凶狠、不好惹。
为首的大一些的年轻人脖颈上有刺青,虽然刺青的工艺很差,但好歹能证明他多少算是一个“道上”的人物,所以自然也成为了这群人的领头。
他们似乎才洗劫完了一家奢饰品店,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与自己的气质或者码号有些不搭的配饰和外套,手里提着金属球棒边走边敲地面发出声响,为首的“老大”怀里搂着的披着一件很艳俗的皮草的女孩,不断反复提起刚才他带头砸爆玻璃橱窗,将那些橱窗模特狠狠踢翻在地上的英武,周围的小弟们都在恭维他,并且一起发出刺耳的笑声。
拉面师傅看清了这群年轻人里为首老大边自夸手里边拿着的东西,那是一瓶玻璃瓶装的可乐,但很明显那为首的人每一次饮下时的痛快感又远超了可乐应该带来的刺激和癫狂,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最近遍布整个东京的新式毒品,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把它混到颜色很深的饮料里饮用,既不影响效果,又能堂而皇之的在街上服用,不怕被警察认出来。
简而言之,这是一群介乎于yakuza和暴走族之间,借着毒品的劲儿才实施完暴动抢劫的年轻人,在他们这个年纪染上这些东西和习惯,几乎可以用“无法无天”来形容,属于是狗路过都要被他们踹两脚的类型,那他们会不会在干完一票正处于多巴胺疯狂分泌,极度兴奋的情况下顺带踹掉一家拉面小摊呢?
“阿弥陀佛,耶稣保佑。”拉面师傅苦着个脸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又双手合十拜了拜,只希望这群年轻人能把他的小摊当做个屁放了。
可当他们走进这条小街的时候,就注定不会错漏过这个明明都已经到了深夜还亮着灯的拉面小车了,几乎都还没走到小街的一半,那群人里就有人发现了小摊,并且快速吆喝着其他人加快脚步过去。
“喂!老板!做生意了!”走到小车前的第一个年轻人就已经扯着嗓子吆喝了,直接提起棒球棒搁在案上用力敲击,震得上面摆的筷子筒和碟碗晃噹响。
“那什么.客人,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拉面师傅关掉电视,立刻换上一副含笑又抱歉的表情说道。
“开什么玩笑,混账?这么晚还在这里不就是正在营业吗?你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吗?”
拉面师傅话音刚落,棒球棒就猛地敲在了案上,震飞了几个碗碟落到地上砸碎了,不过还没等他开始砸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拦住了。
“狮子丸老大。”年轻人回头看去,发现是自家老大,那个头发和眉毛几乎都一起剃光了的一脸凶相的男人。
被叫做狮子丸的男人探头进来,在拉面的灯光下略微突出的眉骨下,那双狭长的眼眸相当懒散,望着拉面师傅微微扬了扬头,“喂。”
“诶?我吗?”拉面师傅指了指自己。
“除了你还能在叫谁?你在装傻么?”男人皱眉,显得那对眉骨更加凸出了。
“哈依。”拉面师傅双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搓了搓赶紧应声。
“我们有几个人就做几碗面,随便什么面,不然砸了你的摊子,懂吗?”狮子丸微微偏头,说完了后就转头准备离开,不过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侧头回来,斜眼看着拉面师傅淡淡地说,“面做的不好吃,不仅砸了你的摊子,你也跑不了哦!”
说完后,他身旁的小弟似乎是被戳到什么笑点了似的,发出了狂笑声,一群人在拉面摊外你推推我,我撞撞你,要么蹲在街边,要么拉过椅子坐下边抽烟边放肆地聊着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临时将这个拉面摊给霸占了。
拉面师傅脸一瞬间就苦了,但想了想,挠了挠头,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去找面,可当他拿出装面的塑料袋时心里却咯噔一下,因为他今天准备的面似乎不够给那么多人做面了,现在的量顶多也就做个两碗面?
那么问题来了,无奖竞猜,就算把这些面递给外面那些混的暴走族年轻人看了,他们会谅解自己,并且放过自己的拉面小摊吗?
在这一瞬间,拉面师傅大概已经想好了自己新的拉面小摊该怎么布置了,不过按照之前那个叫狮子丸的为首的年轻混混的话来说,只有面做的不好吃才会打自己,那么现在面根本做不出来,是不是只用砸摊子自己不用挨打了?
在陷入了奇妙的哲思后,拉面师傅正想老实让自己的拉面摊赴死时,却忽然发现外面安静了下来,那群年轻人的刺耳笑声和聊天声都消失不见了,这让他愣了一下,才抬头,就发现有新的客人进来了。
那同样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二十三岁左右,面庞在拉面摊柔光的小灯照耀下显得很温柔安静,他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休闲服,进来面摊不吵也不闹,坐在位置上等着拉面师傅的招呼。
拉面师傅记得刚才那群年轻人里没有这个男人,他有些迷惑,脑袋从小车旁侧的出口伸了出去,然后就看见外面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群人,而为首的那个叫狮子丸的年轻人更是面朝大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地上还留着一条几米长的血迹一直连接着他覆盖在地上似乎有些被磨平的面庞。
“这位客人.”拉面师傅缩头回来。
“一碗味增豚骨拉面,多加几片海苔,吃了就走,不耽误师傅您打烊,谢谢。”年轻的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礼貌地颔首说道,“一直听朋友说,国立东京大学后面的小街有一家很好吃的拉面小摊,刚好下班路过想碰碰运气看一下有没有在开门,没想到运气不错。”
拉面师傅挠了挠额头,整个人站在那里,似乎忽然安定了下来。
原本被狮子丸那群人所恐吓露出的“战战兢兢”消失不见了,如果说在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年轻混混前,他是被那个砸拉面摊,甚至打骂不还手的窝囊师傅,但在现在这个几乎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就把外面一群人几乎全打断气了的男人面前,他反倒是不再有一丝恐慌,那身拉面师傅的白色衣裳也忽然显得不那么合身了起来。
“一碗味噌豚骨拉面,好的,马上来。”
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拉面师傅犹豫片刻后,忽然声音就敞亮了起来,就像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样,带上了职业的笑容,将面快速下锅,随后操腾起碗里的配料,只口不提年轻男人做了什么,主打一个不看不听不关心。
而年轻男人似乎也很有自己的分寸,只是坐在原地安静地等着,直到那碗香喷喷油光水滑的拉面送上他的面前,他才拿起手中从筒里抽出筷子说,“我开动了。”
拉面师傅做完自己分内的事情,发现年轻人男人真的在专心吃面后,就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躲在了摊位后面的小板凳上继续看起了自己的电视。
电视的新闻以及各个频道都在反复播报半个小时前东京出现的异样气候,听说近日本海湾部分的海面还出现了怪异的逆季节结冰的现象,可又在忽然的海温回暖后融化了。
各个频道的主持人都在热议这件事情,当然除了东京电视台,此刻依旧在播放一部老片子,恐怕就算日本沉没,这个频道也会应景地放上一部《日本沉没》吧?
窸窣吃面的声音响起,拉面师傅撑着下巴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听着主持人天花乱坠、口若悬河地说着一系列的末日论,以及环境保护问题,直到一旁传来了筷子放下的清脆声,他才回头,见到那个年轻男人站起身擦了擦嘴,将一张大额纸钞放在桌上向他点了点头,“多谢招待,味道果然很好,下次有机会一定会再来,抱歉打脏了您的门口,剩下的零钱就不用找了。”
说罢他就离开了,等拉面师傅起身去接过纸钞,撩起脏兮兮的白色幕布往外看的时候,发现年轻男人早没了身影,街口街尾都找不到他的人影,只剩下一地不知道是昏过去还死了的混混躺在那里,满地新鲜的血迹。
“真的只是来吃面的?”拉面师傅有些惊疑不定。
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神秘的男人。
就在拉面师傅想低声骂一句晦气并且收摊的时候,小街的街口,一盏车灯忽然射向了街道里面,引得拉面师傅下意识眯眼皱眉,随后车灯兀然关闭,这才能看清是一辆黑色如豹的玛莎拉蒂从街口缓缓地驶了进来、
在借着外面的路灯努力看清了驾驶位上坐着的司机的模样时,拉面师傅脸色一变,脸上终于露出了所谓“惊慌失措”的表情,那不是演绎,而是发自内心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充满不可思议以及疯狂的暗骂,他立刻缩了回去开始收拾起东西准备拉起小车跑路。
可很遗憾的是,在他忙活的过程中,玛莎拉蒂已经停在了路边。
车门打开,那个银白色头发,一身西装革履,打着鲜红如玫瑰的领结的老人已经从车内走出。
老人跃过了地上的那些“尸横遍野”,不让皮鞋沾上一点血污,走到了拉面小摊前,撩开幕布,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等到拉面师傅把小车周围所有的彩灯和照明都关了的时候,回头一看,发现那个老人已经坐在小棚下用小盅喝着廉价的清酒。
路灯照不进的小街深处,只剩下厢车最后一盏锅炉灯照亮着那个老人被岁月留下痕迹却依旧英俊的面庞,那双在夜中明亮如过往记忆的黄金瞳里写满了事不关己的自娱自乐,明明是一身英伦绅士的打扮,却喝出了日本上班族的气息。
拉面师傅看着他的样子,黑暗中表情挣扎了许多次,最终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的平静,取下了自己拉面师傅的帽子,走出厢车来到了小棚下的座位前坐下。
“得到你消息后,我马不停蹄就赶来了。”老人看了一眼身旁坐下的拉面师傅说道。
“我真的很好奇,最近东京这么乱,你怎么没有死在来东京的飞机上?”拉面师傅出口就是诅咒。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在你看来我就是那个祸害吧?”老人笑着说,握着酒碟回头看向外面地上的场景问,“外面这些是你做的?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会稍微好上那么一些。是不是如果我来早一些,我也会躺在那里?”
“你是专门来羞辱我的吗?昂热,你的徒子徒孙现在在海上差些把整个世界都给点着了,龙族秘密危在旦夕就差那么一哆嗦就会暴露在全世界的镜头前,眼下你却还有功夫来这里嘲笑我这个老家伙?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脑袋也终于开始糊涂了起来。”拉面师傅皱眉嗤笑中着一些恼怒。
昂热微微侧头,不受语言攻击的影响,“这么多年没来过东京,来了就总得见见老朋友,见到你依旧这么生龙活虎,我感到很欣慰,毕竟这个世界上能跟我算得上的同一个时代,还能在一起喝酒的人不多了,你算一个。”
“对啊,我们都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了,你终于也认清了这一点吗?”拉面师傅,也是旧时代的皇,名为上杉越的老东西抢过了昂热手中的酒盅,给自己倒上一杯的同时淡淡地问道,“所以找我来是做什么的,叙旧?还是对我抱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