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拉消失,王钰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听话地往回走。
孤独感和无力感往往相伴相生,王钰很少体验,感受也更加深刻。
此前与几位超凡种同行,再不济也有工具人和战斗傀儡的格式化领域,哪怕身上有一些积灰,也很快清除。如今孤身一人,才往回走个百来步,身上就滞重了许多。
他没有能耐独力去除,只能任其滋生。而这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之一。
这没的讲。
还没有走到熔岩瀑布那里,王钰整个人已经结上了泥壳,神志开始变得昏沉,有点儿将睡未睡,错过很多细节,偏又断断续续接上的感觉。时间和距离都变得模糊,偏偏不需要他的意志驱动,滞重身躯就自动向前。
如此,他大概已经是“泥人土偶”的样子了吧?
王钰看到了“熔岩瀑布”,然后就走了进去,稀汤般的高温熔岩浇在身上,只是微热,并无什么不适。
之前墨拉应该就是进入其中探查,如今王钰也进来了,可里面有什么东西、如何运转,一片昏蒙,别指望他能看出来。每当这时候,他就格外羡慕墨拉这样的超凡种,哪怕是在劣势,总有一个可以辗转腾挪的余地。
不像他,就这样昏沉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身边竟然多了一些“同类”,还有一些自走机械,形成了混编。几许恍惚之后,王钰竟然又走出“熔岩瀑布”,脚下是金属网格切分的空间,再往前,就是“前进基地”了。
“泥人土偶”和自走机械在此又逐步分流,进入各自岗位和应到达的区域。
这时候,王钰反而又清醒了些,接收的外界信息开始变得丰富,感觉有点儿像游戏中的过场动画,描述情节背景,他无须操作,观看即可。
重回“前进基地”,没有了明确目标,身体操控权都失去了,王钰也只有观察。他又看到了“真神”,嗯,“真神土偶”,那家伙竟然找上了“墨拉”,当然也是土偶。
两个土偶就在道旁,低声聊着,同时还很谨慎地观察四周,似乎在接头,又似交流对这个诡异空间的看法,偏偏他们就是这个诡异空间的一部分。
隔了两个街口,“洛元土偶”由街角建筑遮挡半边,冷冷凝视着他们。
王钰似乎还看到了“耿怀”,可那人影如野猪般冲撞过去,很快不见了。
然后,王钰看到了那些衣衫褴褛的“逃亡者”。
这些人对周边环境是最警惕的,带着恐惧和茫然,显得格格不入。
正因为如此,他们也能比较容易地在“前进基地”找到自家同伴,在相对幽静的区域聚集起来,窃窃私语,又在其中某个人的带领下,集体行动,往基地更深处去。
王钰有兴趣,但也不大。可他脚下动作完全不同,就跟着前面的“逃亡者”们,一路东拐西绕。由于跟的时间太长,又没什么遮掩,“逃亡者”们很快就有察觉,频频扭头,又加快脚步。
哪怕有泥壳遮掩,王钰也能察觉到其中一些人眼中的凶光。
这个……真不怪我!
可能是身心矛盾太过剧烈,再走了几十步,王钰脚下很自然一拐,进入到旁边一处建筑,不再跟踪。
才缓过口气,王钰就看到了建筑内部的布局。
好像是礼堂内部,摆放着多排长椅,中间留有过道。很多泥人土偶就在长椅上找个位置坐下,垂头静默,整体氛围安谧而静穆。期间,一部分泥人土偶会点划穹顶错落如星辰的灯光,还有四壁的抽象条纹,形成某种特殊的范式。
这不是礼堂,是教堂,不,是万神殿!
王钰就想到了李维那边给出的情报。“前期基地”中有这样一处地点,好像是宗教区域,情报显示“极度危险”。绍塞多,堂堂超凡种,就是在这里彻底变成了泥人土偶……
等下,前排宽松衣袍,垂头祷告的那位,不就是绍塞多么?
王钰再有觉悟,心头也难免震动生惧,下意识想要退出去。
可是他现在的身体全不由己,心里的想法毫无意义,脚下自动迈步,穿走长椅间的过道,持续向前,直到第一排,也就是绍塞多所在的位置,在他旁边坐下来。
然后他就听到绍塞多近乎呢喃的“祷告”。
所发音节,完全陌生,不知其意。可当声音入耳,王钰下意识就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抬头,看穹顶星钻般的灯光——他倒没有像此间信众那般隔空点戳,就这么看着,看到眼前迷蒙不清,看到那星光浑如星云,又化为了飘飞翻卷的烟岚云雾。
恍惚中,“烟岚”盘转,几番变化之后,分明就是一张张或冰冷、或嗔恚的巨大面孔。它们层层叠叠,往来变化,每一刻的脸孔似都有细微的不同,却都是居高临下投来视线,有如实质,冷冽冰寒,在王钰身上扫过,却又很快错开,似乎王钰并不是它们需要关注的对象。
倒是王钰,心头又生悸动。他已分不清,这是别人的安排,还是他自生的内驱力,他只是睁大眼睛,在那些层层叠叠的云雾面目中寻觅。就好像忘记了某个文件的名字,只记得它的模糊内容,在茫茫多的列表中,纯凭感觉去找寻……直到在某个角落里,抓取到符合他感觉的片段。
是了,就是这个!
王钰下意识伸手,这是他对本人躯体的最后觉知。
下一瞬间,他就化入层叠烟岚之中,又几番飘忽,撕扯分裂,被某种力量强拽着,投入幽邃沉暗的深空。
依稀星光悬照,恰如冰冷眼眸。
他倒似其中之一,不再仰视,而是冷冷注视着下方星球上、深空里密集的“蝼蚁”,看它们忙碌而挣扎,看它惶惑又敬畏,哪怕还有憎恶,却又无力——其情绪的指向,恰是自己。
这感觉很好,非常好!
王钰很喜欢这种感受。
他一直很擅长制造出极端不平衡的情境,且将他人置于弱势那一端。
偏偏在李维、在罗南面前,他才是最弱势的那个。
他懂得“风水轮流转”的道理,有时也必须接受,却不代表他乐意。
当下的情境则是极好,无论是庞大资本编织的罗网,还是自身伟力构筑的高墙,人生之追求,不就是别于大众,操弄人心,永立于不败之地么?
他几乎要沉醉于其中了。
偏是此刻,背上遭了重重一踹,高踞天穹,俯瞰世间的情境就此粉碎,意识溃散又重组,等他再清醒的时候,却又脚踏实地,还打个滚儿……
有人轰然叫好,随即掌声和笑声响成一片。
他茫然,他挣扎、他跳脚、他喝骂,气急败坏,却只是招来了周围类似的反应。
是的,他恍惚中又成为了星空下、舞台上笨拙的演员,或曰小丑。他的每一个反应,都暴露在之前“蝼蚁”的眼中,那里再没有惶惑、敬畏、憎恶和无力,有的只是兴奋、雀跃、挑剔、嫌弃……
天上的星光、冰冷的眼眸仍然俯视下来,恍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