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京城官场接连不断被巨大的消息震撼。
就是震撼,已经不是一开始的震动了。
上午,官员们就因为吏部尚书王国光被致仕震惊了一下,当时京城各衙门里还为此议论纷纷,对此不满之人就有不少。
当时的舆论风向还是魏广德没有料到的,那就是对内阁的不满。
魏广德按照皇帝的御批草拟了圣旨,然后送回司礼监,之后是六科核准,这其中其实内涵了许多外面官员不知道的,大明官场高层的博弈。
他们不知道这些,但是却知道王国光是被冯保弹劾下去的,对这样的旨意,内阁就应该直接封驳才对。
什么时候他们这些文官还要看内廷宦官的颜色,他们的想法居然可以左右以为二品大员的去留。
自然,首辅魏广德首当其冲被认为这是失职的表现。
内阁首辅,应该是百官的楷模,在这种涉及高层文官利益的问题上,他可以是被文官内斗斗下去的,但绝对不能是因为太监干预而下台的。
想到冯保召集门下,今日怕是弹冠相庆的场景,所有文官都恨得牙痒痒,对魏广德的说辞,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甚至,已经有人在盘算是不是该给这位新任内阁首辅来个弹劾,让他清醒清醒。
别为了保住首辅之位,就对皇帝百般奉承,而不敢为他们文官集团发声。
如果是这样的首辅,他们是不支持的。
可没想到,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忽然风云突变。
先是传出冯保的府邸被锦衣卫围了的消息,然后就是抄家。
他们把锦衣卫闯入冯宅搜捡当成了抄家,毕竟情况差不太多,外面人自然无从得知内情。
而且两个多时辰后现场的变化,也印证了他们的想法,冯保确实是被抄家了。
一个个大木箱子被锦衣卫的人从府中被抬出来,当然就是查抄的赃款,这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到了晚上,大家茶余饭后都是在说这件事儿。
许多人还把这两件事儿串连在一起看,于是得出结论就是魏阁老计划周密,用吏部尚书王国光和大太监冯保来了个对子。
别看一开始大家对拿下王国光不满,认为内阁应该站在文官一边,和宫里太监斗争。
但实际上,大部分官员心里,盘算的还是看戏。
当初张居正给他们的压力有多大,他们是知道的。
而张居正能有如此压力,多半拜这次倒台的冯保所赠。
这两个人,完全就是一伙儿的。
知道归知道,大家还不敢说什么。
张居正管着六科,让科道言官这把监督高官的锋利的刀断了。
都察院虽然还有战斗力,张居正影响不到所有人,但是弹劾上去,最后旨意下发,最最重要的一个衙门那就是六科。
一旦内阁设计对付官员,六科和都察院站在一起是可以封驳奏疏的,可以极大的限制内阁的权利。
可是当张居正把持六科后,科道言官已经无法限制内阁,自然就没人敢在张居正在是对他和冯保发难。
可以说,大家私底下是把张居正和冯保都恨上了。
那些损害他们利益的政策,就是这俩人捣鼓出来的,身为文官却拆文官的台,还冠冕堂皇说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
现在看着张居正的班底和冯保内斗,大家自然乐得看笑话。
所以,当结果反转后,大家才怀疑,这里面是不是首辅魏广德在设局,一次性坑了这两伙他们都不对付的人。
魏首辅纵容他们相互攀咬,都把自己的罪行暴露出来,然后再一击必杀,把两伙人都同时拉下台,驱逐出官场。
其实,有这样的猜测,只是他们对此时大明朝堂高层的分裂还未有觉察,特别是张四维隐隐开始自成一系,整个冯张势力已经分裂成三分天下。
一伙人就是张居正的嫡系,以王国光为首的在朝官员,这次算是彻底失势倒下了。
另一伙人则是倒下冯保的那些人,以侍郎王篆为首,随着冯保被圈禁、抄家的消息传出,所有人也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最后,则是实力最弱的,那就是张四维拉拢的那些人。
这里的实力最弱,不是说张四维影响力弱,而是他拉拢的原来属于张居正势力的官员最少。
张四维通过庞大的财力为支撑,早就暗中结连起一张大网,只不过在张居正的光芒下不显山不露水。
张居正才死多久,百官当然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张居正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居然已经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特别是冯保让人弹劾王国光时,顺带手还把张四维拉扯了一番,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冯保对张系人马的出手,先是搞王国光,接下来就该是针对次辅张四维展开行动。
而针对冯保的弹劾,自然是张系人马的反扑,毕竟没人会束手待毙。
然后大家看到的就是,王国光被致仕,冯保被抓,冯张二系都遭遇了惨重的损失。
特别是冯保一系,随着首脑倒台,基本上算是完蛋了。
于是大家再一看,貌似只有首辅魏广德置身事外,打掉了限制他权利的两伙人,成为最终受益者。
很自然的,大家都会想到,这是不是首辅大人的设计,故意挑动这两拨人内斗,他再最后渔翁得利。
至于张四维,在他们看来其实是张系人马。
魏广德在内阁拟旨处置王国光时,张四维都没有出面阻拦,显然在内阁已经被魏首辅压制的没有了话语权,是已经失势的表现。
这些言论的变化,魏广德当然知道。
中午那会儿他还稍微紧张了片刻,毕竟涉及到百官对他的风评,这对于普通官员来说没什么,但对于首辅却很重要。
要不怎么说首辅是百官之首,要是身后小弟对他有怀疑,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本来魏广德是打算把张四维卖出去的,结果没想到皇帝一日之中连续处置王国光和冯保,倒是又把他的声誉给挽救回来。
而此时,魏广德就在府中接待老友曾省吾。
“善贷,汝观之事再无半点转圜余地吗?
内阁是否可以向陛下说说,他为国朝兢兢业业做事数十年,哪能这样对待。”
曾省吾来找魏广德求情,其实就是针对王国光的处置,在一些京官们看来,万历皇帝有点薄情寡义了。
是的,怎么说都是嘉靖二十二年的进士,为朝廷效力多年,居然至极被剥夺官身成为平民。
不管王国光做了多大的错,罢官就行了,没必要把出身也剥夺。
当然,这样的心思,未必是真为了王国光,或许也有给自己留条后路的想法。
毕竟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谁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就会重蹈王国光之事。
官儿可以丢,但是这出身却是不能丢的,最起码回到地方上,凭借进士出身,还有足够的影响力,家里田地还能免税。
可如果像王国光这样,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曾省吾不敢奢望魏广德会求皇帝网开一面,收回罢官的决定,但是对于处罚,他还是希望魏广德帮忙说说情,保留王国光的官身致仕。
“三省,这事儿我省的,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魏广德小声对他说道。
“为何?”
曾省吾茫然的问道。
“此事里面有很多玄机,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得清楚的。
你和他们,终究不算一路人,很多内情,其实都不清楚。”
魏广德也没挑明,其实曾省吾虽然和张居正关系亲密,但他情况特殊,终究还是没有得到张居正的完全信任。
甚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管是王国光还是张四维,亦或者冯保、王篆,都没有想要拉拢这个贵为刑部尚书的二品大员。
也因此,曾省吾并不知道内情。
虽然冯保倒台他乐于看见,但是王国光也被魏广德拿来牺牲,就不是他想看到的了,何况还如此惨烈。
“只是请你向陛下求情,就这么难吗?
难道,就因为他当初和张首辅是一路人,你就如此对待他。
善贷,你已经是大明朝的首辅,就该承担起维护文官利益的责任。
就算王国光过去对你不假辞色,这个时候你也应该摒弃前嫌,出手帮助他。
这对他,对你,也都是有好处的。”
曾省吾继续说道。
“三省,这个事儿,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最近是不可能办的。
不过,等到来年,找个机会,我再和陛下说说。”
魏广德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说道。
只不过他高估了曾省吾的耐心,依旧不为所动,对魏广德问道:“为何要等来年,现在为何不行。”
“三省啊,你让我怎么和你说呢。”
魏广德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压低声音说了句,“还记得陛下准许潘晟致仕这件事儿吧,你好好琢磨,其实朝中早有人评说过,不过估计你没当回事儿,所以才如此逼问。”
“你是说”
曾省吾仿佛才如梦初醒般,迟疑的伸手指指屋顶。
“是啊,陛下那里,这个时候去说,肯定是没用的,说不得还要引起更多风波。
让他离开,也是为他好,免得以后遇到其他事儿,让陛下迁怒于他。
至于为什么是明年,朝廷即将发生的大事儿,你知道。
一旦成功,陛下龙颜大悦,到时候必然论功行赏,大赐天下,借这个机会,再帮他说说话,恢复他出身也就是了。”
魏广德在府里安顿曾省吾,而在张四维府上则是在大宴宾朋。
是的,一下子把两个对手干掉,张四维心中自然是豪气顿生,自认为已经掌控了权利般。
其实一开始他对冯保是有畏惧的,毕竟是内相,只不过没想到一步闲棋作用如此巨大,不仅联络到一位皇帝身边得宠的近臣,还直接一次性掀翻了冯保这个大敌。
现在,他上面就剩下一个魏广德。
对这个对手,张四维自然要谨慎对待。
寻常的诸如弹劾他贪腐这样的理由,说实话,很难让人信服。
魏家的财力,魏广德从来不曾掩饰。
即便当初张居正时就劝他低调经商,魏广德都不曾加以理会。
魏广德善于经商犹超过其治国能力,这是朝中大部分官员的共识。
魏广德搞出来的很多生意,都能赚钱,赚大钱,他还带着一帮子人赚钱。
这里面不仅有勋贵,还有满朝大臣。
当初分配给六部五寺等衙门的船引,越临近岁尾,官员们的期待就越高。
去年商会以船引给出的分红,就让京官们大大的发了一笔,过了个肥年,甚至超过宫里发下来的赏赐。
所有人都把功劳归咎于魏广德,而不是提出增加对外贸易港口的张居正。
因为最早这么分配船引的人,就是魏广德,以松江府开海为引,算是把整个朝廷都绑到开海这条船上。
现在官场,没人敢说“禁海”祖制,那是和所有京官过不去。
大家这个年过的好不好,还全都指望那帮商人。
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有好处,都是上面几个大员私下里就分配了,那里会用这种普惠的方式,直接反馈给所有京官。
这种人,要说他贪赃枉法,这个罪名是不好做出来的。
所以,张四维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还是只能先等,耐心等待魏广德犯错。
再利用他犯错的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花厅里,三张大桌子坐的满满当当,张四维看到手下兵强马壮也是很开心,也暂时放下对首辅之位的觊觎。
而在冯宅里,刘守有刚刚应付了张鲸,看着小內侍抱着满满一箱珠宝离开,心中一阵鄙夷。
“太监就是太监,喜欢的不是黄白之物就是这些玩意儿。”
走进一间过去的书房,刘守有看着手下两个亲信正在拨拉的算盘。
“老爷,徐爵那边的数字大致出来了,有.”
一个亲信抬头,看着进来的刘守有说了句。
“徐爵的财货,金银财宝、字画古玩留下,田地店铺给我划掉一半。”
刘守有不等亲信说完,就先说道,“重新列出清单交给我过目,该过的名录,都做好首尾。
其他人的也一样,天地店铺只填一半,其他的都不要动。”
“是,老爷,那这里的那迭契书.”
亲信说的,自然是冯保名下的田地和店铺。
冯保居然在城外有两个庄子,这是刘守有没想到的,此外在老家还有一个庄子。
至于店铺,在城里也有七八家之多,都是别人送的。
冯保只收分红,却是不曾过户换契,所以也是名录外的资产。
“田地不动,店铺留下。”
刘守有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