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伦基特一脚踹翻半掩的木门,院门在冲击下被推开,海雾瞬间灌了进来,普伦基特手底下那帮95团的老弟兄们也紧跟着冲进了阿尔比恩别墅的后院。
后院值守的几名肯辛顿宫侍卫原本正在聊天打屁,看到这个情况,他们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
毕竟谁也没料到,竟然有人敢强闯王室成员的住所。
但他们毕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护卫,其中有不少人也与普伦基特他们一样,是从部队里退伍的老兵。在短暂的愣神后,职业本能和在军队中多年养成的警戒习惯,让他们的表情骤然一紧。
“拦住他们!”
几柄马刀齐刷刷的出鞘,寒光在昏黄的灯影下闪动,伴着靴底在湿滑石板上急促的摩擦声,侍卫们迎面朝着普伦基特等人扑了过来。
然而,早就在半岛战争和滑铁卢战场上见惯了炮火的95团老兵们却不退反进,像猎犬般在瞬息间分散开来,两侧包抄。
钢铁相撞的当啷声响起,火星从刀锋上迸溅。
普伦基特抬起铜头短棍格挡一刀,反手又用左轮枪托重击敌人的小臂,随后一脚踹在对方的肚子上。只听见对方一声惨叫,紧接着马刀也哐的一声掉落在地。
但普伦基特的胜利其实颇具偶然性,因为归根结底,这帮95团退伍的老兵都是玩枪的高手,如果论起近身格斗,他们其实远不如这帮从骑兵部队退伍的肯辛顿宫侍卫。
他身畔的韦恩警长就陷入了苦战当中,膀大腰圆的侍卫挥舞着马刀直奔韦恩的前心,好在普伦基特及时赶到,朝着他的腰身飞扑了过去,二人合力总算是把这家伙给死死的压倒在地。
那侍卫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抬头吼道:“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不是普通守卫!我是第15轻龙骑兵团的骑兵少尉!”
普伦基特和韦恩原本还没打算拿他怎么样,可他们一听到对方报出的番号,竟然毫不犹豫的给了他下巴一拳:“哈!第15轻龙骑兵团?你们这帮家伙,在科阿桥那会儿可是差点送了我们全团去见上帝!”
围上来的几名95团老兵啐了口唾沫,纷纷冲着那名侍卫咒骂道。
“以后参加退伍军官俱乐部聚会的时候,好好问问你们那帮退了休的老上司,当年科阿之战,他们是瞎了眼,还是突然忘记望远镜该怎么用了!”
“法国佬的炮兵先是对准我们的阵地打了一轮齐射,还没等我们喘过气呢,你们这帮该死的‘老裁缝’就急着想来收我们的命了!怎么?看见穿深色夹克的就当我们是法军?!”
侍卫们一开始还在怒骂,可随着普伦基特等人言辞犀利地指出“科阿桥”“炮击”“深色夹克”等等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他们的表情不由得慢慢凝固了下来。
科阿之战在半岛战争中并不出名,甚至由于此战不列颠输的灰头土脸,仗也打的十分滑稽,所以国内一般很少有人提及。
至于此战当中,骑兵由于95团的深色着装,误以为他们是法国部队,并差点对友军发起冲击这种事,更是除了亲历者以外基本没人知道的细节。
几名被制伏的侍卫面面相觑,他们盯着普伦基特问道:“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就在此时,院子另一头传来了短促的破风声。
啪!
亚瑟的鹰头手杖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最后一名仍在负隅顽抗的侍卫肩窝,那人闷哼一声,手中马刀应声坠地,踉跄着跪倒在了湿漉漉的石板上。
亚瑟收回手杖,步伐从容地走进灯火映照的范围,他居高临下的扫视着倒在地上的侍卫们,声音冷的像霜:“你们倒是挺忠心的。不过,忠心错了地方。”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侍卫们齐齐愣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你们竟然还有脸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一沉:“在国家需要保护的时候,你们却替一个阴谋篡权、绑架殿下意志的宫廷蛀虫站岗。你们告诉我,这到底是效忠,还是叛国!康罗伊的盘算,你们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
侍卫们被亚瑟的问话弄得纷纷傻眼,虽然他们也感觉出来最近阿尔比恩别墅当中的气氛不对劲,貌似是维多利亚公主又在和肯特公爵夫人闹脾气,一连好几天都不愿意走出房间见自己的母亲。
但是,侍卫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母子关系失调,这和叛国有什么关系。
侍卫们对视一眼,仍然一头雾水,他们忍不住追问:“爵士,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公主殿下不是在闹脾气吗?我们怎么就成了叛国了?”
亚瑟没有解释半个字,他转过身,径直迈步走向别墅后廊的长门,仿佛这里从来就不是一道阻碍,而是理所当然为他敞开的通道。
几名侍卫下意识想要阻拦,可是他们在对上普伦基特等人锐利的眼神后,又纷纷止住了动作。
不过他们依然放心不下,于是只能悄悄收起马刀,默默地跟在亚瑟身后。
亚瑟步履稳健地穿过后廊,皮底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却沉稳的声响,沿途的廊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普伦基特与几名95团老兵分列左右,而后院的侍卫们则紧紧的跟在他们的身后。
康罗伊看着他从后院走到前厅,清脆的脚步声忽的一止。
紧接着,便看见亚瑟将手杖向下一杵,两只手交迭在银质鹰头之上。
他先是摘下帽子朝肯特公爵夫人微微欠身,旋即又戴上帽子冲着康罗伊开口道:“看来,这里已经有人擅作主张到把公主殿下的住所当成私产了。”
康罗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愤怒与不耐,但当他看见亚瑟背后那一众气势逼人的95团老兵与侍卫时,康罗伊终究压住了火气,没有贸然发作。
他挺直身子,色厉内荏地开口:“爵士,您是肯辛顿宫的朋友,这当然不错。可是您在深夜率人擅闯王室住所,无论我和您的关系如何亲近,在这个问题上都无法替您开脱。”
岂料亚瑟还未开口,老治安官墨菲便上前一步,稳稳的挡在了他与康罗伊之间:“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此行,是受了我的邀请,协助履行公务。”
语罢,墨菲拿起侍从手中那份搜查令,轻轻一抖,只见煤气灯的光线照在还未干涸的治安官印信上,将其衬的闪闪发光:“正如我方才所述,近期有一伙穷凶极恶的流窜劫匪潜入拉姆斯盖特。他们的行踪飘忽不定,惯于在夜间行事。拉姆斯盖特的常备警力有限,难以在短时间内确保每一处重点地点的安全,所以,我请求了警务经验最为丰富、在伦敦和海外都屡次证明过自身能力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以及正在当地度假的几位苏格兰场警官前来协助。”
墨菲说完这番话,胸膛微微一挺:““那么,约翰·康罗伊爵士,现在,我们可不可以开始搜查了?”
康罗伊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底的恼怒几乎要溢出来了。
但他很清楚,如果在这个场合再多辩驳半句,只会显得自己更加心虚。
况且,就算他硬要阻拦,他也不可能拦得住。
形势比人强,他压下火气,双手一摊道:“你才是治安官,墨菲先生。你手上都有搜查令了,还需要征求公爵夫人和我的意见吗?”
墨菲微微颔首,他随即转向肯特公爵夫人,神情郑重而真诚地说道:“殿下,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扰您,但这也是为了您与公主殿下的安全。”
肯特公爵夫人抿紧嘴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在康罗伊都已经屈服的情况下,她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墨菲再次脱帽向她表示抱歉,旋即给亚瑟打了个眼色:“亚瑟爵士,楼上交给您,房间、走廊、储物间,全部都交给您了。我负责带人搜查楼下。”
亚瑟只是微微抬了抬帽檐,没有多余废话,转身便带着普伦基特与95团的老兵们朝着楼梯走去。
二楼的走廊灯光昏暗,煤气灯罩上映着细碎的光影。
莱岑夫人早已等在楼梯口,双手紧握在身前,面色苍白,眼中还泛着红意。
她自始至终都听见了楼下的争执与冲撞声,心脏几乎悬到了嗓子眼,直到看到亚瑟迈步上楼,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上才终于脱落下来。
“亚瑟爵士……”她几乎是失声地唤了一句,眼泪险些涌出来:“谢谢您,真的谢谢您,原谅我,这种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感谢您了……”
亚瑟抬起手,鹰头手杖轻轻一点地面,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谢我,夫人,你我都是为了公主殿下考虑。尽忠职守,一心为公,这是我一贯的为人准则。”
莱岑听到这句话,眼圈更红了,几乎是带着颤音说道:“您是一位真正的骑士。不只是佩剑戴盔、行礼如仪,您的身上有着那种总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美德。”
亚瑟神情疲惫的摆了摆手:“时间紧迫,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夫人,带我去见她吧。”
莱岑屏住呼吸,重重的点了下头,旋即转身引路,快步走在前面,像是生怕自己慢半拍,就会让亚瑟失去见到公主的机会。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双开雕花木门,门缝间透出微弱的烛光,伴着淡淡的药香与酒精的气味儿。
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一扇门板。
屋内的空气比走廊更沉闷,厚重的窗帘紧闭,隔绝了夜色与海雾。
壁炉里的火已经微弱到只能吐出几缕暗红的余焰。
床榻边摆着几张小茶几,上面散落着药瓶、汤匙和温水壶,还有几本莱岑夫人在日常睡前常常给维多利亚念的。
维多利亚静静地躺在高背雕花床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虽然平稳,但却透着病中的虚弱。
“殿下,殿下……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来看你了。”
莱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唤了两句,维多利亚微微动了动,眼皮缓缓抬起。
迷蒙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随即落在亚瑟的身影上,像是认出了什么,在愣了一会儿之后,她的神情中闪过了一丝惊讶与安慰。
亚瑟在床前缓缓俯下身来,他的影子笼罩在烛光下,盖住了维多利亚的脸庞。
亚瑟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维多利亚冰凉纤细的手指。
她的手几乎没有力气回应,但微弱的脉搏仍在指尖传来,细微但却顽强。
维多利亚试着支起上半身,手指在被褥上微微一攥,却因为虚弱无力,肩膀刚离开枕头便又轻轻坠下。
她的呼吸也因此急促了几分,眼中闪过了一丝懊恼与不甘。
亚瑟帮她调整好枕头的姿势:“殿下,不要勉强自己。现在的您,需要做的只有休息。”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俯首,试图让声音更近、更温暖:“我向您保证,不论外面有多少阴谋诡计,无论外面有什么风雨,今晚、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夜,直到您康复为止,都会有我站在您的门口。”
莱岑在一旁轻轻抬袖拭泪,不敢插话,只是微微退后半步,将位置让给了混在普伦基特等人当中的约翰·斯诺医生。
斯诺先是低声与莱岑夫人交谈了几句,再次确认了维多利亚近几日的病情,随后便从随身医药箱中取出了几只玻璃瓶与药匙,将几味草药细细研磨成粉,又滴入调好的药液,慢慢搅拌成一杯温热的混合剂。
亚瑟见此,微微转回身,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维多利亚身上。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气传导过去一样,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地渗入那冰凉的指尖。
“殿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既不想打扰斯诺的调药,又希望她能清楚地听到:“外面那些烦人的声音和麻烦的面孔,您暂时都不必去理会。您要做的,就是保存好自己的精神与体力。您或许不知道,我曾经在最冰冷的棺材里等待黎明,在最浓的硝烟和夜幕里看见过天空重新放晴。那一刻的光亮,比任何事务都要显得珍贵,从黑暗里、从苦难中走向光明,才是最美丽的事情。”
维多利亚的嘴唇颤了颤,像是想说些什么:“老……师……”
亚瑟笑了笑,率先替她续上了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以我的荣誉起誓,您身上的疾病终会退去,您遭遇的困局终将解开,那些试图利用您意志的小人,将会一个不剩地被清除。而等到那个时候,您将会以属于您自己的方式站起来,堂堂正正地面对整个王国,接受2300万不列颠人的欢呼。殿下,您会有那一刻的,我保证,您会有那一刻的。”
维多利亚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因喉间的干涩与虚弱,只能吐出一声极轻的呼吸声。
但她的眼神却明显柔和下来,仿佛那份恐惧和不安,正在被亚瑟握在掌心里,慢慢地驱散。
“我……相信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