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自然是个好年。
蛰雷震,卯月起,仲春始,万物生发。
当然这些都是记于礼记中的描述,而对仰仗着土地为生的百姓来说,判断今年光景如何有个最简单的指标:
若是惊蛰能撒上第一把春雨,那便多半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
自然而然的,眼下这场小雨便激起无数欢呼。
这些欢呼发自司隶至青州的田垄上,从冀州至荆豫的阡陌间。
往江陵去的官道上几骑踏着细雨慢行,为首一骑虽稚气未脱,但举止间却颇有老练之风,此刻正笑着朝身边沉思着的同行人打趣:
“士载兄可是在心下在念此刻京师之风貌?”
被唤士载的自就是邓艾,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哑然失笑道:
“巨违可是在戏言…我当初未应赵将军之邀?”
上蔡地处荆豫要道,且临汝水近二渠以滋良田万亩,结果却因小小一个典农官夺门而破,数月来邓艾偶能从市间乡野闻己名。
而于刘皇叔麾下的少年们来说,还是邓艾拒绝了赵将军邀其北上至京师叙功的邀请一事,更为抓耳。
毕竟但凡是渴望马背上建功的少年人,谁不希望能如同赵将军一样?
百骑威压益州,千骑急援荆襄,既可单人斩将壮声威,亦能千人踏营逐贼酋,银鞍白马单枪扬声威,端的是少年郎所仰的英雄貌!
邓艾说不动心那自是假话,但或因为自幼家贫的缘故,即使那赵将军不知为何对他格外的青睐有加,但他对大事计较向来清楚:
如今洛阳京师风云汇聚,相比之下他一个小小的夺门之功算得上什么?与其攀附于赵将军身侧如蝉鸣一般鼓噪米粒之功,不如借此机会图全学业,留一展宏图之机。
而图全学业去往何处?邓艾心底几乎只有一个答案:江陵。
对邓艾来说,居上蔡任典农官的这几年,是认知不断受到剧烈冲击的几年。
虽然南边的荆州对新法新物一直看管的紧,但几年时间下来随着曹军的不断败退,江陵的新物新法也借着贩夫走卒之口一点点的向北传播,而这些变化邓艾看得最为清楚。
城外百姓赞叹农具与农法,城内士子以论工学为上,至于雪糖宣纸等物虽有禁令,然巨贾上官以着蜀锦用宣纸食雪糖为荣,禁令几成空文。
而与这些事物一同到来的,还有曹刘双方的战线。
想当初曹公携百万大军意气风发南下,意气扬扬;如今岁不过十,已成阶下囚矣。
因此,邓艾对这一切变化的源头江陵城,自是有十二万分的好奇,而好在赵将军也格外的好商量,北上之前不仅修书一封以作方便,还更是给找了个一起南下去江陵的同行者——向宠向巨违。
两人均还未加冠,然向宠钦佩邓艾夺门的胆识,邓艾亦赞叹向宠的言谈,故而这一路很快熟络至兄弟相称。
而此时面对反问,向宠脸色上颇有神往道:
“何至戏言兄长?若非叔父一纸调令,弟定是要厚颜与赵将军同行,去一睹我大汉京师。”
这话便让邓艾略有羡慕,毕竟自己虽然说起来是新野邓氏,但实际上认真算起来,幼年丧父少时离乱,日子拮据到需要放牛过活。
而向宠虽非襄阳寒门,然其父辈三人情同手足,二兄养家供三弟向朗求学,向朗出仕后便自然而然的对兄长儿子多有照拂。
不过这种念头对邓艾来说转头就忘,感受着细雨拂面再看着道路旁里面有喜色的农户,他也是道:
“洛阳被董贼付之一炬,又遭盗匪废弃多年,吾于上蔡亦有耳闻称残垣断壁间止有二三百户,重建非三五年不可,此时定比不得江陵繁华。”
这话让向宠哈哈一笑:
“江陵江陵,士载兄对江陵还真是念念不忘,兄且少待,按我等行程至江陵不过半月。”
说罢打马道:
“只望兄长切莫被江陵繁华迷了心窍才是。”
一路向南,春意愈发盎然。
邓艾本以为向宠那“繁华迷了心窍”是过甚其辞,但未曾想不至江陵便要醉了。
但见挥锄如戈林,曲犁作战车,挥汗如雨下,万夫慨然同一声,战春耕。
又见水车如磨昼夜不息,引动百十作坊万千匠人,亿万物事从始作。
还见水道陆衢通达四方,轮桨相和不息,浮舟结驷来暨,轻舆川流楼船过肆,吴语轻哝官话喧哗,其景非北地所能想也。
就连本应该熟悉的故乡新野,在邓艾眼中也格外陌生了起来——眼前的舟與数量更胜往昔,坊市亦非曾经新野所能有。
向宠倒是不以为意道:
“如今玄德公殄灭国贼,中原北地皆定,如今商贾皆北上皆图利也。”
邓艾默默点头,任典农官数年的他自不会如腐儒一般听到商贾逐利便大动肝火,相反因为自幼的口吃之疾而有少说多看的习惯,如今商贾过境虽看着夸张,但想来以玄德公之仁与麾下谋士之智,也定然不会坐视有商贾夺利致民死之类的事情发生。
因为有了路上的所见所闻打底,江陵城的繁华并未如向宠担忧的那样“迷了心窍”,过了半个时辰的眼瘾之后邓艾还是拿出了赵将军的手书向向宠询问去何处找蒋公琰。
“士载兄要去寻太守?那恰与我同行,不过士载不再多看两眼这江陵城?”
邓艾摇摇头:“繁华虽好非我所为,我愿学此繁华之法…兴民也。”
向宠佩服的便是邓艾这点:“士载兄他日定为我大汉良臣。”
邓艾不以为意,随着向宠指点方位便打算先去太守府拜会,不过转身前又看了两眼满大街操着一口吴语的商人,心底忽然便蹦出来一个念头:
曹氏已覆,江东如何?江陵如此,江东恐早非一心也。
邓艾的判断朴素且脚踏实地,毕竟此前关将军拒曹时被江东背刺一事称得上是举世皆知,当时智识之士多有争论,认为若以汉室为重则非曹刘议和不可,虽然也有荆益士子称皇叔已非昔时可比,但多被引为笑谈。
故而后来刘皇叔战败了曹军,又解了江陵之围后,不少智识之士就再次小心调整了自己的身位,达成了汉室三兴不可逆的共识——只不过没人会想到这个三兴之始来得这么快。
因此市井间便骤然兴起了不少对于江东如何自处的猜测,甚至邓艾一路走来在茶肆听到过不少次百姓拿刘皇叔生擒大舅兄作为博戏,打赌猜测江东什么时候俯首帖耳。
毕竟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是夫妻,孙刘此前不过是姻亲,关系远没好到这个份儿上,此前的盟约早已是名存实亡。
如今眼见得江陵此景,邓艾倒是忽然醒悟过来为何所见皇叔麾下皆对江东不甚在意的样子,如今看来,自有其中道理。
邓艾一路南下所见的景象对他来说罕见,但对从江陵至建业的沿岸百姓来说,只道是寻常。
提兵十万去,主将伏棺还,自那一役之后便常有荆州巨船游荡于长江之上,沿途所见商船不碰分毫,但遇江东水师或招呼以巨弩或干脆就是蛮不讲理一撞,久而久之水师益减,片舟远行逐利者,愈不可计数。
长江行商之道愈发兴盛,建业也愈发繁荣,从江陵归来的商人皆言建业已经有了江陵的三分影子。
那倒是也难怪,毕竟巴中虽有蜀锦蔗糖,但吴郡本就有山珍稀物;且近年来纸坊愈盛,亦能与勉力与荆州纸坊一争,故而与荆益相较也算有长处。
只是随着建业愈发繁荣,本作为建业中心的孙侯府反倒是愈发显得衰败了,门前来往也日渐凋零,直与建业格格不入了起来。
长居于此的诸葛瑾看得明白,并非真的是孙侯府破败了,只不过是这些年在建业城中修建的朱门大院比起江陵兵败之前,多了不止一筹。
进了殿门后便能发现,府内依旧打理得一丝不苟。
入门后一眼便能看到反植荷蕖的圆渊方井,江东尚暖,故而虽北地还是料峭初春,此处荷蕖已发秀吐荣,一副菡萏披敷之景。
换做往常,诸葛瑾是挺有兴致好好观赏一番的,但今天不过略略瞥了一眼,捏了捏袖口中的信函,便急匆匆穿过廊道入了正殿,对着中间手捧书卷的此间主人躬身道:
“主公。”
声音落在地上都仿若有了一点回声,好似是要等着音符破碎一般,一个呼吸后诸葛瑾才听到了回应:
“子瑜来了,此处无人,且近前来说说,可是邺城又有什么消息了?”
诸葛瑾也不是惯于推脱之人,往前两步跪坐下来,这个距离能看到孙侯那拉弓时丝毫不抖的手指在此刻捏着书卷似有点发白。
孙侯自是在等消息,索性诸葛瑾便也惜字如金道:
“銮驾旋轸。”
“去长安?”
“往洛阳。”
“竟真是…洛阳。”
孙权喃喃,诸葛瑾留意到,主公指尖的关节似是回了一点血色。
虽然此前这个姻亲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但……曹操昔时尚且素志医天下呢。
此后室内寂然无声,孙权望了望诸葛子瑜似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反倒还是叹了口气,将书卷扔在了一旁,露出其中颠倒的字体。
虽据一方,但终归年岁尚才三十有三而已,当遇上这等只能为鱼肉的境地,难免还是有些失措的,而如今确定性命无虞后,这个便宜妹夫的对他的不闻不问,反倒瞬间又有了点百无聊赖之感。
放松后便立时想起了一人:
“陆伯言呢?”
“应是…”诸葛瑾有点迟疑推测道:“在处理俗务。”
孙权倒也没失望,他知晓诸葛瑾在江东素无根基,故而与本地望姓并无来往,说穿了就是不熟。
不熟好啊,故而紧接着他抛出一个问题:
“子瑜以为,陆伯言可能为使赴京师,为吾请扬州刺史?”
斟酌了一下,诸葛瑾也不回避,略微欠欠身:
“主公恐怕难遂愿,江东多半只愿请江东人士为扬州牧。”
孙权闻言略有烦躁的眯了眯眼。
两人对话也不难懂,他孙权是愿意与江东进退并弃权限更大的州牧,而只求刺史之职的。
然按着诸葛子瑜的意思,如今那群短视之辈即使面对汤汤大势,打算依然只有一个——江东是江东人的江东。
这等态度令孙权下意识抬头,殿侧柱上挂着一把蒙尘之剑,久未用了。
而恰在此时,诸葛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袍袖中取出了那封信函:
“主公,臣代张子布转交……”
劈手拿过,信件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说于新府上设乔迁之宴,望孙侯赏光云云,并希望共商大计。
掸了掸信纸递给诸葛瑾,孙权摇头笑道:
“甚是有趣。”
有趣在何处?诸葛瑾心下也有所猜测,随后便听得“呛啷”一声。
一回头,那把蒙尘之剑已被孙权取下并拔了出来,寒光湛湛。
诸葛瑾自知此剑,先后历主公父兄二主,只不过孙侯不似父兄那般威猛善战,故而用得少,而如今……
“吾倒是要一观,这是在效十五年前愚计,还是在仿七年前旧事!”
长剑归鞘,孙权满脸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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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上一章有老哥理解为太监了,这里免费章节道个歉。
当时以为很快就能复更的,没想到这半年来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所以简单说明一下情况。
上一章停留在去年九月底,随后十月就是我爱人住院手术,紧接着就是我们做了搬回老家的决定,毕竟身体已经这个样子了,确实需要人照顾,我们两个人商量了一下,领了结婚证,并简单收拾搬回了老家。
从去年十一月到现在,我住院了三回,总住院时间两个月,一次是置支架,一次是支架移位矫正,一次是支架反流发烧40.5。
而生活上杂事就比较多,搬回小村镇上的老家,结果因为自建的老房子没暖气保温差不利于养病,又不得不跑县城买房子,感谢父母一把年纪了还愿意支援首付以及照顾我,而随后还有装修、过年、补拍婚纱照、亲妹妹结婚帮忙、以及在本地医院的建档观察等等。
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因为支架移位反流,做出的保留双肾造瘘一段时间的决定,这是从后背肾上打眼接通俩袋子,说实话不是太容易适应,疼痛倒是其次,生活上的各种不方便不胜枚举。
好消息是,目前支架还算稳定,所以目前医生觉得造瘘可以摘除观察了。
坏消息是,我和医生聊过我想自驾游的想法(新婚旅行),医生建议我最好摘造瘘之前就执行,因为摘完造瘘后可能小便次数会是普通人五倍,基本告别了长途自驾游。
所以这章既是复健,也是请假条,我和爱人打算完成住院时候互相约定的黑神话取景地打卡路线,最迟后天就开着家里的老车出发,开始第一次也多半是最后一次自驾游。
至于出行几天就全看身体健康程度如何,要是不适应的话会提早返回的,祝我好运吧。
即使顺利这一趟应该也不会花太久,五月容我放肆一下,能写必然尽量多写,先立个六月稳定复更的flag吧。
不过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过,小说自然也该有好好结尾,毕竟我是读者时候最痛恨的就是太监。
冷泡茶加冰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