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接头的流程而言,此时此刻,明台不应该有丝毫的迟疑。
但……
但他本能的不相信眼前的一幕,不相信张安平会是自己的同志——哪怕他一口说出了明家最大的秘密。
可他就是不相信、不敢相信。
眼前的这个人,哪怕是换成王天风,明台都或许会将信将疑,可惟独不能是张安平啊——这个人,是他最最警惕的特务头子,是大哥的言语中,无比忌惮的存在啊!
他,怎么能是自己人?
怎么会是自己人!
面对着明台的迟疑,张安平心中好笑,自己或许是最成功的卧底?
他尽量温和的道:“安排你去苏区卧底,是我决定——”
“利用姜思安回归苏区的机会让你撤回来,也是我决定的——”
“另外,我调你回来,目的之一就是让你作为我的副官——这件事我跟你大哥之间通过气,他应该告诉过你,以后明家要展现出学习古代世家多方面投资的特点吧?”
说完,看明台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张安平皱眉问:“这些……还不够么?”
“我还有八分钟时间——”
明台心中一横,咬牙问:“你……为什么会是我们的同志?”
“因为我和你一样,对国民政府没有任何的信心。”张安平耸肩:“重复一遍,我时间很紧张——今天之所以跟你见面,是因为我要知道王天风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有些事,是文字没办法说清楚的!”
因为我和你一样,对国民政府没有任何的信心!
这句话让明台心中的疑惑稍稍减去。
深呼吸一口气后,他快速说道:
“今天王天风在情报处会议室里虽然参会了,但没有主持会议,主持会议的是他的副官郭骑云,郭骑云一共说了……”
他最终选择了将该转递的情报一字不漏的告诉张安平,但同时也做好了其他的准备。
张安平面听着明台的讲述,眉头慢慢皱起。
周先辉?!
这是一个跟郑翊汇报中截然不同的版本啊!
郑翊汇报中,是一个叫刘世杰的地下党选择了投诚——根据郑翊汇报的信息,张安平甚至因此预设了刘世杰极有可能是王天风安排打入地下党卧底的前提!
但在情报处开会的内容中,完全没有提到刘世杰,反而提到了周先辉这个名字,且“青松”这个代号,也没有说透,只是要求查清楚“青松”到底代表着什么……
当然,两个不同版本中有个共性:
化名为“白先生”的袁农,都在监控之中!
那么,到底是什么情况?
郑翊所汇报的内容,就一定是真多假少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情报处会议中郭骑云所透露的内容,肯定有更多的水分。
而张安平依然保持之前的想法:
第一个版本,依然有很多的问题!
张安平一心二用的听着明台的讲述,待明台讲完后,张安平道:
“我知道了——”
“你嘴里的刀片就不要瞎玩,一不小心就会出事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在天台呆着,有人问就说我罚的你!”
“回头你的上级会带你去见一个人,到时候那位同志会给你讲清楚你接下要做的事。”
明楼在下定决心讲述的时候,嘴里的小动作张安平岂能逃过张安平的眼睛,面对着明显做好了情况不妙就吞刀片自尽的明台,张安平既高兴又伤感。
高兴的是哪怕自己说出了无数的事实,自己的同志也不敢轻易的确定自己的身份,这意味着自己的潜伏很成功。
伤感的是,自己虽然做好了随国民政府败退的准备,可终究是心里想过穿着一身解放军军装回归的场景,可……
心里微微的叹了口气,张安平面无异色的转身离开,当他听到明台不由自主的舒口气后,张安平突然转身,神色诡异的道:“终于露馅了吧!”
看着明台脸色大变,张安平抿着嘴笑了起来,到最后甚至连抿嘴的动作都不能保持,干脆笑出声来,在明台脸色发黑的时候,他笑着说:
“吓着了吧?”
说罢,他笑呵呵的转身,再没有杀过回马枪。
待张安平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明台脸上的黑色消散,露出了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
如果没有张安平刚才故意的“捣蛋”,他现在肯定还得惴惴不安,哪怕张安平第一次临走前交代了那么多。
但张安平刚才的“捣蛋”却让他相信了一件事:
他真的没有骗自己!
这也不是自己的错觉——国民党第一特务张安平,竟然真的是自己的同志!
大哥是自己的同志,他是毛仁凤最最嫡系、最最信任的心腹;
张安平是自己的同志,而他更是张系的魁首!
国民党最强大的特务机构保密局中,最强大的两大派系,一方的关键核心是自己人,一方的魁首更是自己人……
就这配置,国民党在隐蔽战线上怎么跟组织打?
王天风,你怕是想多了吧?
想到处心积虑的王天风,明台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你再怎么查,怕是查不到吧!
……
俞北平是自己的同志。
不过他一开始并不是二号情报组的成员,但在其被纳入了上海区后,他的关系就调到了二号情报组。
一开始,组织上没想过将在军统的所有同志都纳入二号情报组体系,但随着张安平的位置越来越高,且手段也越来越高超,组织上慎重考虑后,终于选择将在军统的所有同志都交到张安平手上。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张安平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就以后面的军统整编为例,要是彼时张安平手上没有掌握确切的名单,在军统的整编浪潮下,不知道会有多少同志被裁撤。
而正是因为张安平掌握了所有的名单,这才没有发生这种相残的悲剧。
俞北平却并不清楚张安平真正的身份。
别看张安平大前天找郑耀先坦白身份、前天找明楼亮明身份、昨天找林楠笙亮明身份,今天更是找明台亮出身份,期间还掺杂着向边季可透漏身份。
但实际上他每一次透漏身份都是有多重考虑,是最最优的选择。
正因为跟明楼、郑耀先相互亮明了身份,才有了地下党在保密局势力中始终占优的结局——无论怎么斗,地下党都是赢家;
林楠笙和明台,之所以被张安平看中并挑明身份,一则是对方在原时空中经过了终极的考验,二则是随着张安平地位的越来越高,他想要在关键时候扭转局面,就得有一双“白手套”;
就像今天的情况,张安平想要迫切的知道王天风在情报处开会说了什么,如果没有明台的存在,张安平只能通过自己同志埋葬的情报,以文字的方式来了解。
且不说这种情报传递方式的风险,单对张安平而言,贸然直接在保密局拿情报,万一出事,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这也是组织上同意张安平先后跟林楠笙、明台建立直接联系的原因。
看似危险,实则是避免更大的危险不得不进行的妥协。
扯远了——
此时的俞北平,正在张安平办公室门前不安的来回踱步。
他将自己的不安表露了出来,但心里却无比的冷静——这一次他是不得已如此,因为情况紧迫的缘故,他甚至来不及跟上级请示。
唯有冒险一搏!
终于,张安平出现了。
距离约定的二十分钟,超时了三分钟,对张安平来说是一个极少见的“爽约”,俞北平甚至在心里琢磨莫非这是张安平故意为之吗?
虽然心里琢磨着种种,但见到张安平后,俞北平却迈着略交集的步子迎了上去:
“区座。”
“北平啊——进来说吧。”
站在正常的“立场”说说两人的关系。
因为俞北平去上海区做过事的缘故,他是毫无争议的张系人马,虽然自己的岳父是因为张安平的缘故而倒台,但俞北平在张安平这里并没有受到过任何的刁难。
他的岳父徐文正后来在二厅重新起势后,也交代俞北平要保持跟张安平的良好关系。
这也造成了俞北平现在复杂的身份:
他既是二厅副厅长徐文正的女婿,却又是张系技术一系的骨干,也算是深得张安平的信任。
两人进了办公室后,张安平坐下示意郑翊将茶端给俞北平,俞北平接过后却没有喝,而是危襟正坐,等郑翊离开后,俞北平才起身,肃然道:
“区座,职部先自请处罚。”
“说正事吧——”张安平皱眉道:“有事说事,别来这一套!”
俞北平深知张安平的脾气,便不再纠缠,神色略尴尬的道:
“区座,是这么回事——”
“我突然发现我的女儿表现不太正常,我怀疑是在学校里接触了歪门邪道的东西,所以找人秘密调查,这一查……我、我是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俞北平神色阴沉起来,深呼吸一口气后继续道:
“我没想到我女儿竟然成为了地下党。”
张安平眉头一动,你跟我说这个?!
他目光玩味的看着俞北平,心里倍觉不解——俞北平这是要干什么?!
面对张安平玩味的神色,俞北平只觉得浑身压力暴增,顿了顿以后,他才羞愧道:
“职部出于私心的缘故,想要从源头遏杀这件事,遂……遂从局里找人,将我女儿接触的地下党悉数抓捕。”
假的?!
张安平瞬间明白过来,如果是真的,俞北平不可能让保密局的人抓人!
果然,俞北平接下来道:
“职部护女心切,想要将这件事暗自处理了,保护小女周全,但……但没想到,我抓到的地下党,竟然……是咱们的人。”
张安平立刻意识到了俞北平真正的目的,也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应该是俞北平发现自己的女儿“赤化”了,估计他最初也是乐于见到这一幕的,但后来通过调查,却发现吸纳女儿的地下党,合着是西贝货——他意识到这是冲自己来的,所以立刻进行了反击。
通过保密局抓人,然后“确定”所谓的地下党其实就是保密局的人。
而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将针对他的行动,变成针对张系的布局!
和张安平所预料的一样,俞北平接下来咬牙说出了真相:
“区座,如果只是误抓,职部不敢麻烦于您,可职部调查后才发现,他们是故意将小女发展成地下党的!”
当然,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他的女儿因为跟随母姓,再加上他的职业是女儿羞于出口的,所以让“地下党”误将徐丹妮当做了一位上校的女儿。
“事实上,这一次被蒙骗的不止是小女,还有多位国军权力人物的子女,他们的父辈大多都是国军上校或者少将,有些则是政府内的官员——”
“区座,他们……这是故意为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俞北平说的事,张安平不知道吗?
不!
张安平知道!
不仅知道,而且他还帮了一些忙——要不然消息早就传到了他的耳中。
俞北平其实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张安平就已经在考虑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了,按照他本来的计划,是打算闹大以后再反击,这时候不管怎么反击都晚了,到时候毛仁凤再落井下石,如烈火烹油的张系,必然遭到惨重打击。
而且,毛仁凤还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届时,不仅有特务处时期的元老作为“交换干部”去隔壁党通局,就连张系还能有一波人“被”去党通局。
这才是张安平最想要的结果。
现在俞北平突然的“举报”,明显是打乱了他的布局,显然俞北平并未请示上级,否则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乌龙。
但怎么解决?
他要是无动于衷那才叫有问题呢!
所以张安平一直在考虑该怎么应对——俞北平说出最后一个字“公”的时候,对策也被张安平快速敲定了。
因此他神色阴霾的看着俞北平,更加巨大的压力让俞北平险些透不过气来,俞北平一咬牙,道:
“区座,职部所言句句属实,小女之事、职部私心过重,愿接受任何惩处,可暗中之人如此做,分明是冲着您的来啊!”
张安平没有理会俞北平的说辞,反而闭目假寐,其实是在审视自己的决定,确定无误后,张安平睁眼,声音冷冽道:
“我知道了——等着。”
说罢,他拿起电话:
“接王天风——”
“老王,是我,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事!”
张安平声音无比的阴冷。
搁下电话后,他继续假寐,实则是在脑海中再一次审视自己的决定。
他为什么找王天风?
因为他“信得过”王天风嘛。
此举,还是老套路:先把水搅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