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也许可以用漂亮话去欺骗很多人。
顾为经唯独没有办法去欺骗自己。
再说。
似乎也不止是印象派。
似乎……看穿了顾为经的,同样远远也不止是只有他自己而已。
“无论地域、文化、民族怎么改变,都是面对的相同的一群人——画工。”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老爷子对参加艺术交流项目的专家们说道。
“诸位请记住,这里不是让你们放飞自我,肆意妄为的地方。我们面前的壁画是无数前人无名画工一辈子的心血。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留在人间的痕迹。”
时光兜兜转转。
我们奋力的挥桨向前,又如逆水行舟,终将一次又一次的回到过去。
顾为经已经向前走出了很远,他去了很多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人,开了儿时的自己根本无可想象的顶级大展,在二十岁多岁的年纪里,卖到了曾经在他的梦里也无法触及的价格。
整个艺术市场的聚光灯都照耀着他。
他的人生道路被黄金所铺就。
顾为经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奢华而又阴郁的会馆之中,有一个清瘦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坐在那里,拿着一本英文版的《The Godfather》。
他会把书合上。
把眼镜摘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丝绒的手帕轻轻画着圆,擦一擦镜片,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来低头签着一张支票。
“这么多年过去了。”
“顾先生。”
“你想明白了么?”
又有些时候。
顾为经又会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切的最初,这场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站在那个国际合作的艺术项目里,看着阳光落在远方宏伟的佛塔之上,铃铛被微风一次又一次的吹起。
那时,
金光如瀑。
铃声如颂。
——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艺术形式,有油画,有绢画,有纸本绘画,有丝绳画……如同万花筒。”
“但人只会选择性的看到,自己有意想要看到的东西,还为此津津自得,沾沾自喜。似乎身边的一切,你拿起的每一块墨,每一块朱砂矿,你画的每一笔,都在诉说着你自己的正确性。”
“其实很多人就像我,明明是一只繁花似锦的万花筒,却只能看见其中镀着金粉的寥寥几点。”
“这是我的错。”
“我多少次曾经从那么多,那么美的艺术方式边走过,却从来都没有认真的看过。”
顾为经的手指搭在窗檐上,耳边听到了曹轩的声音。
“每次我在这些前人作品面前,我都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位学生。”
“绘画从来不是你毁灭我,我毁灭你,而是我很好,你也很好……”
绘画从来不是一种纵向的征服或者压制的关系。
只要是凝聚了那些勤劳的人们智慧的结晶的便是真正的艺术。
而只要是真正的艺术。
便都是好的艺术。
便应该是一种开放的,彼此交融的,各显其美的横向关系。
该说的话,似乎早就说尽了。
真正的艺术家,在那些残破的,古老的斑驳的壁画面前,依旧会保持着一颗干净而虔诚的心灵。你要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的每一幅画,都可能寄托着一个人人生的全部。
而在那些堆积如山的财富、名誉和地位面前。
依旧还是要保持一颗干净而虔诚的心灵。
抛去一切。
“只是去看。”维特根斯坦如是说道。
只是去看。
为那些古往今来的那些作品的绝妙处,为那些也许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被当成画家追捧对待的艺术家们的笔触上的心血,为各个地方,各个族群的作品之上那些各有风情的地方,和那些可以共通的地方而既感到欣喜也感到敬畏。
顾为经有系统。
有些时候,那些一代一代的壁画画工慢慢琢磨出来的技法,他一开始就得到了。
可他抬起笔的时候。
他真的有去非常认真的去好好思量过这些事情么?
“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全能大画家存在。纵然你是毕加索,纵然你有超绝于世的天赋以及资源,纵然你人生制作了几万件艺术品,可你终究离全能两个字,还差了太远。”
顾为经说道:“你只是在沙滩上伸手捡起了几个贝壳的人而已。当你抬头去看,大海无垠,群星闪烁。”
“但你只要愿意去抬头看,你有一颗广阔的心。艺术世界的涛声一浪迭着一浪的传入你的耳中,过往时间里,那些古人与今人,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作品,和曾经存在过的画家像星星一样,从几光年,十几光年,几百光年远的地方远远照着你。”
“你可能就能离艺术的真义进一些,再进一些。”
“就像餐厅的食材一样。”顾为经说道,“酸甜苦辣……没有哪一种味道就要比另外一种味道更高贵,不应该有高级或者低级这样的说法的,它们全部都是人类舌尖上的味觉感受。不存在说,油画就要比其他某种绘画方式更高贵,就像并不是鱼子酱就要比小番茄的味道更高贵。”
“不,这不是一个好的比喻。”
他自顾自的说,又自顾自的摇摇头。
“鱼子酱和番茄这个比喻里依然映射的是某种对于金钱体系的崇拜。”画家说道:“如果论珍惜度的话,也许津巴布韦的墙绘画,才是真正的鱼子酱。”
“就算只是水彩。”
顾为经说道:“柯岑斯先生,我曾经给你看过那一幅《自画像》?”
“很棒。”
柯岑斯先生弹了一下舌,“我觉得他画的要比高更更好。”
“很棒。”
顾为经点点头,“那是一位来自佛德角的艺术家的作品。而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国家。”
“就算只是水彩——”
“当我在看那些国际展览的时候。我也很容易得到这样结论,即使油画,即使是水彩,一位来自欧洲,比如说德国的水彩画家是高级的水彩画家。一位来自其它地方的水彩画家,是低级的水彩画家。”
“即使是我……我一个来自欧洲以外地方的人,我在受这样的想法歧视,可被歧视的我,在骨子里依旧是这样的看法的拥护者。因为似乎人们就在给我讲述这样的故事,这就是事实。”
“我会觉得同样‘优秀水平’的笔触,放在欧洲就是正常水平,放在东南亚,放在非洲,就变成了‘原来他们也能画的这么好’。我曾经是真的这么想的,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顾为经的语气有些痛苦。
“这就是我的世界观,毕竟,只有欧洲,现在能有那么多能够卖上高价的笔触杰出的水彩大师。但我会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到底是因为欧洲的画家们画的更好,还是因为他们被市场所选择的更多,他们因此会被世界看到的更多一些?”
“有一整支万花筒在那里,人们却的眼神却紧紧的将目光聚焦到了几粒闪着金粉的碎屑上。”
顾为经。
这粒艺术世界闪着璀璨金粉的碎屑转头望向他的老师。
“我高中时,曾有个同学叫作苗昂温。”
“我这些年看了很多很多同学的画,其实很多人画的都没有他好,更几乎找不到任何人,画的比他来的更加努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柯岑斯皱着眉头问道。
“我曾以为,到了其他地方,世界就会有所不同。”
顾为经说道:“后来我才发现,骨子里,大家似乎一直都在做同样的事情。”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
“42。”
“这是宇宙的终极答案,但唯独缺少一个终极的问题。”
顾为经从桌子边拿起那只苏格兰麦芽威士忌的酒杯。
“而恰恰我知道一个终极的问题。”
“刚刚在餐桌上,我听您和本聊马丁·路德,我的脑海里就忍不住就在想,整个德国,甚至往大一点说,安娜的书架上有一套温斯顿·丘吉尔的《英语民族史》,相对的,如果也一套类似《德语民族史》的东西存在。那么在这个文化里一定会有一个终极的问题要面对——”
“Wird Faust am Ende erlost?”
顾为经用清晰的德语念道。
“那个德语文学里最经典的问题,歌德给世界所留下的谜团。”
当年在西河会馆里,顾为经和豪哥展开最后一轮的对峙的时候,他拿起画笔在《人间喧嚣》的画布角落里信手写下这位德国人改编自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名诗。
「我坐在这里创造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让这与我相同的种族。受苦和哭泣、行乐和欢喜,而且像我一样……蔑视你!」
时过境迁。
在汉堡市中心的高档社区里。
在顾为经为之努力了四年的那个终极目标就在身前,在他已经几乎一定会成为大师计划的优胜者的时候。
他询问柯岑斯教授以《浮士德》,这个歌德改编自中欧经典乡间传说的故事的答案。
“德国似乎经常喜欢把自己隐喻为浮士德式的国家。”
“那么,在故事的最后,那位浮士德真的受到了拯救么?”
他问。
“歌德的回答应该是,是的,浮士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升上了天国。”
“但在另外一个著名版本的《浮士德》里,来自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里,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表达的远远更加隐晦。”
“您读过《浮士德博士》么?”
顾为经询问道。
柯岑斯教授点点头。
那其实是一本结构非常非常复杂的书,把艺术家的堕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二战德国的堕落放在一起进行平行描述。
“那本书讲述的是一个虚构的,拥有无人能够比肩的才华的艺术家的故事。”
“他出生在10月15日(注)。这是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生日,也是——”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的生日。”
生日是一种隐秘的线索。
顾为经以侦探猫的身份画的那套《世界动物园》里,主角猫猫和狗子的名字叫做“4月23”。因为它既是威廉·莎士比亚的生日,也是威廉·透纳的生日。
而《浮士德博士》的主角则出生在尼采和威廉四世的同一天。
“为了获得艺术灵感,他选择了主动让自己感染上了梅毒。”
“梅毒是一种很‘有趣’的意向,它是如此的特殊,在于我没有具有数过,但我觉得可能我脑海里叫的名字的十六到十九世纪的欧洲文艺名人,有一小半都得过它,有三分之一都死于它。当然,包括了的尼采。”
“那位艺术家靠着这样充满了象征似的方式,如同浮士德的故事一样,在自己的家中召唤出了魔鬼。也可能是梅毒细菌感染了脑膜,出现了那个年代梅毒病人非常常见的精神错乱的症状。”
“他和魔鬼达成了协议。魔鬼许诺了他永远也不会枯竭的灵感,让他拥有了可以划时代的突破,让他‘从那冷漠的生活逃向创作的熊熊大火’。”
“这个时限是二十四年。”
“在极尽高产的二十四年时光之后,魔鬼将会前来收走这位杰出艺术家的灵魂。”
“伟大的时间,疯狂的时间,极其可恨的时间!”
顾为经念道:“一旦记时沙漏里的沙子流完,魔鬼就要大权在握,按照属于它的方式来永久的支配、领导和统治——他的一切,无论是身心,血肉,还是财富。”
“在交易的最后。”
“魔鬼还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
“不许爱。”
“艺术家可以肆意编织那些世界上最精巧的艺术品,他可以创作出犹如地狱狂笑一般惊世之作,他会永远才思泉涌。他可以睥睨所有伟大的音乐家,可以对贝多芬所谓的《命运交响乐》不屑一顾,可以创作出比巴赫的那一大堆作品,更好,更优秀的康塔塔。”
“唯独只有一点。”
“那就是这位艺术家将没有爱的能力,他不被允许去爱。”
顾为经拿着两个装满着威士忌的酒杯回到了窗边。
他在柯岑斯教授的身边站定。
想要去触及伟大。
总得要用什么样的东西来进行交换,不是么?“爱”便是那位艺术家用来通向伟大的筹码。
——
【我的条件明确,它是由地狱所散发出的法定热情所规定。只要这世上的爱还能散发暖意,那么你不许你去爱。你的生活应该是冷冰冰的——因此,你不可以去爱任何人。】
——(德)托马斯·曼《浮士德博士》
——
“德国的传统艺术有两种。”
“一种是充满爱,一种是没有爱的,后者无论多么精巧华丽,无论看上去如何充满了蜜糖,最后……恐怕也是关于混乱、堕落与死亡。”
“这是与魔鬼所达成的交易。”
顾为经将两个酒杯互相碰撞,看上那些在夜色和路灯的照耀下散发着妖异的紫红色光泽的加拿大橡树。
真像是爱德华·蒙克的画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你将从你的冷漠生活逃向那创作的火焰。浮士德里的魔鬼说道,接着再从熊熊大火逃回到冰天雪地。
“用这样燃烧似的艳色橡木来表现寒冷。”
顾为经说道:“柯岑斯教授,你一开始就抓住了这样的德国艺术作品的精髓,你从来都是一位好的老师。”
“他妈的。”
柯岑斯又骂了一句。
“你心里大概从来都没有真的觉得,我是一位好老师吧?你在心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位混蛋。”
“有些时候,我确实觉得你有点刻薄。”顾为经想了想,“但我见过比您更刻薄的人。好吧,你确实不是一位好的老师。”
“在我心中,好的老师应该不会像投棒球一样,把手表朝别人丢过去。这些年来,你竟然没有被学生投诉到被解职,也算是挺奇怪的事情了。”
“我是终身教授!”
德国人说道。
“我评上终身教授后,才这么砸东西的。”柯岑斯坦白的耸耸肩,“按照传统,学校一般是不会解聘终身教授的。”
“不管你是不是个好老师,但我一直都很尊敬您。不管你给我起的那些刻薄的外号,我甚至都很崇敬您。”顾为经说道,“我会觉得你是一位很好的艺术家。”
“是不是一位好的艺术家和是不是一个混蛋完全不冲突。”
“很多最好的艺术家,他们的生活中也是最为恶劣的混蛋。毕加索是个混蛋,提香是个混蛋,卡纳瓦乔是个混蛋,你见过去和别人打个网球,腰间都要插着一堆刀,时刻准备捅对手两下的画家么?”
“他当然是个混蛋。”
“甚至我自己也做了很多混蛋一般的事情。有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做了很多很多的错事,我也伤了很多很多人的心。”
“《爆裂鼓手》。”
顾为经说道。
“我知道很多学生都会把你比作《爆裂鼓手》里的那位会在演奏中间,把锣朝对方脸上丢出去的暴躁老师。而你也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