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风带着湖水的水汽吹入船舱,让石承感觉湿湿凉凉的。
萧承和抬手,将琴隔空取入手中,悠扬的旋律在船舱内再次响起,还是石承三人刚进来时的那首曲子。
“不知石公子会在我大魏停留多久啊?”萧承和很随意地问了一句,语气像是对着一位久未谋面的故友一般。
“禀殿下,其实石某也不敢确定。”石承如实答道。
“哦?”萧承和笑笑,“我相信石公子肯定不会是什么契塔人的探子,但本宫也能看得出来,石公子来我大魏的目的应该不简单。”
石承犹豫再三,最终心里下了决定,跟聪明人说话,有时候需要坦诚一些。
“殿下也是经历过魃族之乱的人吧。”石承抬起头,很平静地问道。
萧承和微微一愣,“不错,当年魃族祸乱天下,皇城之中亦是终日惴惴,那会儿本宫尚是稚童,但当年大魏宫中的愁云忧惧,至今仍有记忆。”
石承深吸口气,图穷匕见,“那殿下可知,天冠山决战后,魃族其实并未真正走向覆灭,而是有一支颇具实力的残党蛰伏世间,图谋卷土重来?”
琴弦震动,萧承和脸色剧变,“你说什么?”
“殿下,我其实是石战天大侠的传人,我的师父在临终前告诉我,魃族之乱,还远未结束。”
就这样,在萧承和震惊的目光中,石承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师父的遗训和石承一路上追查魃族余党时的经历向萧承和讲述了一遍,当然,石承在西漠国杀死西漠内卫、在肯滨禁区中对果木商会成员大开杀戒以及石承一行人在偃门遗迹等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都被石承刻意隐去了。
石承讲述完毕后,船舱内沉默片刻,萧承和的琴声才复又响起。
“没想到,当年天冠山一战后,魃族竟然还有余孽……只是这些年来,竟然未曾听说其余党半分蛛丝马迹。”萧承和眉头紧蹙,但是手中抚琴的举动未停,“唉……石大侠一代豪杰,竟然真的陨落了……不过石公子自称石大侠的传人,不知可有石大侠的信物?”
石承苦笑道:“不瞒殿下,家师生前性喜独来独往,并无可以向他人直接证明身份的信物。石某也曾和多人提及魃族余党正在筹谋卷土重来的事情,但皆因没有切实的证据,而往往遭人冷落。或许这就是人的天性吧,从危机中挣脱出来,回归平稳日常的人,往往不愿相信危机事实上依旧存在。”
萧承和沉吟片刻,道:“于情而言,本宫愿意相信石公子方才所述之事,但是我大魏并非一言堂之地,若要让我大魏参与到搜查魃族余党的行动中来,必须要有能够说服朝堂诸公和父皇的实证才行。”
石承叹口气,苦笑不语。
“不过,石公子若想在我大魏调查魃族余党的行踪,本宫倒也愿意在职权范围之内给予石公子便利。一来是对公子侦破遗世塔案的回报,二来魃族残党一事事关天下人的命运,不可不虑。本宫只能说,但愿是公子和石大侠多虑了吧。”
石承深吸口气,克制住心中的激动,他起身向萧承和深深一揖,“能得到殿下的助力,已是石某未敢想象的成果了,石承在此,替天下人,谢过殿下了!”
“公子不必多礼,请坐吧。正好,本宫也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公子能够考虑一下。”
“殿下请讲。”
“父皇近期委托本宫,遴选能人建立产业,以充实国库之用,本宫预备在京城北郊建设一处药行,正愁没有合适的专业之士,如果有石公子这等才俊愿意助本宫一臂之力,那自是本宫的幸事。”
萧承和此言一出,石承心中便不由自主地一惊,他虽是外国人,但也清楚魏国的士人豪绅们对皇室和朝廷直接出手、大设官营产业的做法颇为忌讳,少不了要给一个“与民争利”“违背祖训”或是“有失体面”的差评。
石承的头脑快速转动,他忽然想起,魏国朝廷近些年来面临着严重的财政问题,这一痼疾在南阳岛之战前已经尾大不掉,南阳岛之战后,寒月国家的势力在北西陆土崩瓦解,这也导致了连锁反应,再加上战后魏国与联盟汗国之间数年的经济战以及魃族之乱的破坏,大魏帝国的国家财计越发拮据,虽说户部每年公布的帝国财货总计【注1】仍能勉强压着联盟汗国,维持着世界第一的地位,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层光鲜亮丽的新衣现在究竟有多么的华而不实。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魏国皇帝开始尝试新创官营商行,未尝不是存着试图弥补财计亏空的心思,不管这个想法成与不成,参与推行这一举措的人都会面临着诸多的阻碍和攻击,这让石承的心中不由得打起了一些退堂鼓。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啊,想要得到抱上大腿的便利,也势必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石承在心中暗想道。
“石公子,本宫也不对你藏着掖着,你还有时间考虑,但有些利害本宫须得事先向你言明。”萧承和的神色严肃了起来,琴声也变的低沉了许多,“这里只有我们二人,有些话我就明说了。你或许在疑惑,我为何要找一个外国人参与如此重大的事务当中吧?”
“灵德帝在位时,当时的河西党宰相冯德曾言天都城乃一腐朽泥淖,常人踏足京城的漩涡之中,要么身败名裂,要么尸骨无存。这句话虽然或许言过其实,但也是冯德的肺腑之言。帝国这些年来出台的改革无数,但多因阻力重重而半途而废,能成事者少之又少。父皇新设官营商行的举措,必然会引来无数苍蝇。而石公子你是一个与大魏的皇亲贵胄们都毫无利益关联的外人,同时又是药师商会的银牌丹师,可以说是目前本宫能找到的身份最理想的专业人士。”
“但也正是因此,你若愿意接下此事,你将来能在我魏国朝中得到的助力远不会有你想的那么多,甚至你可能还会遭到不少宵小的攻击,这对于你一个没有根基的外国人来说,很有可能是你难以承受之重。”
“石公子,你不必急于现在就回答我,你也有权拒绝本宫的提议。此事事关重大,本宫给你三日的时间考虑,你若有意,便可修书一封送至这间驿馆,我期待着你的回复。”萧承和恳切地说道,“如果石公子愿意的话,本宫愿在公子逗留大魏期间,聘请公子为东宫幕僚中的一员。公子若想调查魃族,本宫自会给予便利,甚至是协助。”
“但是,石某是个契塔人……”
“我大魏帝国虽与联盟汗国关系不佳,但官府豪商之中,并非没有契塔人在重要岗位上出力,本宫可以请人将石公子包装成我圣教的虔诚信徒,这样的话能够免去不少麻烦。只不过需要石公子配合一二罢了。”
“好……还请殿下容我思虑一番。”石承点点头,神色却是极为复杂。
二人相对而坐,沉默片刻后,萧承和忽然笑了笑,指间的琴声也变得轻松了一些。
“请求石公子这样的江湖义士承担这种责任,可能确实强人所难了一些。说实在话,本宫有时候也很羡慕你们这些无拘无束的江湖中人。本宫自小生在深宫当中,从小到大接触到的都是父皇的严格训诫,老师们口中的圣贤之言,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皇室中繁琐的礼仪规矩。什么快意恩仇,什么纵横江湖,什么知己交心,仔细想想,居然是一天都没有经历过。”说到这里,萧承和自嘲般地笑笑,手中的琴声渐渐慢了一些,“除了幼时母后疼我爱我之外,这深宫之中,当真孤独冷清得很。”
“殿下言重了。”石承谦逊地说道,“纵横江湖,不过说得好听罢了,大多数情况下终究是被迫离家飘零的游子们,给自己的窘迫找的一块遮羞布而已。家中和美幸福的人,谁又愿意终日离家在外呢?”
“唉,要谈离家,先要有家啊……可惜……”萧承和有些落寞地欲言又止,“罢了,不说这些了,说起家来,像石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想来必然是出身自西陆的一个大家族吧。”
石承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来惭愧,石某自小便在恩师身边长大,无家可归,无家可言,非要说的话,师父的身边,就算是我的家吧。”
萧承和有些讶异,似乎石承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石公子自小便在石大侠身边长大?可是……”
“在下明白殿下的疑惑。”石承轻笑一声,“石某说的确是实情,在下生父……死于魃族之乱当中,我也……没有母亲,天冠山之战后,恩师因重伤隐居山林之中,偶遇到了因魃族而家破人亡的我,怜悯之下便将石某收留,悉心教导,这才有了今日的石承。”
“原来如此……”萧承和一声低叹,琴声也低沉了下来,“抱歉,石公子,是本宫唐突了。”
“殿下原本不知,并无过错。”石承连忙说道。
就在二人交谈时,船舱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看来,是阿傲他们回来了。”萧承和笑了笑。
似乎是有意让石承开心一些,船舱中空灵的琴声开始变得活泼欢快了起来。
【注1】小说世界中的一项统计数据,小说世界中一个国家所有行业总产出的总值被称为财货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