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怀通虽然悟错了意境,但其实也用出了半式《幽仙》的。那种到处都是的、心肺里都是蜘蛛网般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可恶心了。”
时辰其实才刚刚过酉,但阴雨之下,天色已经很昏黑了,二人沿溪而上,慢慢寻找着可以安身的地方。
裴液拄着他的长杖:“不过那其实也是《幽仙》的真意之一,即‘无处不在’……但‘仙’字从哪儿来呢?”
他轻叹一声,雨久溪更急,头顶的枝叶“啪嗒啪嗒”。
终南山自古以来是隐逸求仙之地,这里毗邻神京,隐逸可能是欲拒还迎,求仙之传说却自古众多。
不过如今这座山也没给少年什么冥冥中的暗示,它瞧着和其他山也没什么不同,周围倒是不时有些松鼠、锦鸡等小物惊动的声音。
“咱们捉一只烤了吃吧,明姑娘。”裴液看向走在前面的白衣。
“这能好吃么?”明绮天没有回头。
“也对。”裴液想了想,“没有香料佐品,野物烤来都是腥气。”
“但鱼不会。”他补充道。
“那过会儿捉鱼吃吧。”明绮天道。
“成。”裴液将山杖换了个手,“明姑娘,你怎么一直不讲话,你觉得《幽仙》之意是从何处而来?”
“我也不知道。”明绮天道,“我瞧见的,不是都指给你瞧了吗。”
“我是想请教明姑娘。”
“寻意寻意,若能从头脑里想出来,咱们就不必进山了。”明绮天伸出掌感受着冰凉的细雨,“也许还没瞧见它的真身吧。”
“真身?”
“嗯。若一样事物的某种惊人特质极易被人发现,也就不足以成为这样一门孤传之意剑了。”女子道,“正因每个人都觉得这短暂脆弱的菌子没什么奇特,只有撰剑人发现了它某种埋藏深处的本质,千百年来才有这么一门意剑。”
“……有理。”
“嗯。如今我们已得了这门意剑,再返回去寻这真意,是件迟早会有结果的事,且思且看就是了。”
裴液仰着头自语:“皆我……皆我……”
雨夜山更湿滑,为避可能的山洪,两人尽力上行,等到雨丝细得几乎感觉不到时,终于穿出了密林,清凉的山风一下扑面而来,吹着湿重的衣摆。
仰起头来,山高月小,越过几条枝叶的遮盖,是片冷透的、清蓝的天,唯见星粒点点。
裴液登上高石,忽然灵醒般回头望去,只见遥远的神京城像一片灯流光海,庞然地铺在大地上。他和身旁的白衣仿佛两条出水的鱼。
“真漂亮。”裴液怔怔道。
“嗯。离宗以来,登过的山甚多,倒是头次见到这番光景。”明绮天也在石下回头远望。
连日来只在院中练剑,今日登上终南瞧见此等风光,真也是不虚此行了。
裴液转过头,出了林子就是一片好地方,浅草石地,往前原来是一片不小的水潭,几乎与天一色。
两人在石边扔下山杖,摘下斗笠,绑起的头发其实也早已湿透了,裴液将两顶斗笠挂在旁边树枝上晾着,回身寻了那株刚刚看见的枯树,斩了几根枯枝,剥去湿润的树皮,蹲下身摆弄了一会儿,拿手小心遮着,在空地上升起了一团火来。
“以前没有真气的时候,我就会在山上生火。”裴液笑道,一边避着呛烟一边用手给风,“——这石头旁怎么也有地附子。”
明绮天立在石边散开湿重的头发,她显然更对这湿衣尘靴不适应,但神情上没什么烦扰,只是有些生疏地理着。
“明姑娘为什么忽然想不用真气爬山。”裴液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火把周围都映亮了些,也令周围的周围更暗了些,像是拉起了一方小世界。
“因为我从没有这样爬过,上次在崆峒,是你背着我。”明绮天道,“有时候我在天上瞧见山川毓秀,瞧见山间的樵夫、药客、游人,就想应当也这样爬一次。”
“果然弄得一身狼狈。”她道。
“因为正赶上雨天嘛。”裴液笑笑,拿下午斩下的竹竿,“明姑娘你盯着火,我去甩两杆。”
“无钩无线,你怎么钓?”
“我衣服绸丝很韧的,至于鱼钩……”裴液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明姑娘发钗贵吗?”
明绮天将自己那枚小钗递给他,裴液先拿剑削了一截,然后坐在石上,盘腿拿块儿卵石一点点敲打着这枚尖端,慢慢的一枚弯形就显现了出来。
明绮天坐在一旁瞧着:“你以前常自己做鱼钩吗?”
“嗯啊。做钓竿的手艺是我最拿手的之一。”裴液笑道,“十七岁前仗之横行奉怀山溪。只不过如今没有用武之地了——只前月在宫中给小皇女做了个。”
又修了修形状,裴液将其绑在了钓线上,甩了一甩:“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
“这不是有竿、有钩、有线了吗?”裴液笑,“明姑娘有所不知,钓鱼三成看人,七成看天,今日老天若决意不赏鱼吃,我拿再好的鱼竿也得饿肚子了。”
“那咱们一起去好了,兴许不赏你,会赏我呢。”
“哈哈,好啊。”
裴液由来是一个人钓鱼,唯一的钓伴是前月皇宫里的七岁小孩儿,他当然顶愿意和明姑娘坐在一起。
两人在明月下的石上盘坐,裴液教给女子如何挂饵、如何诱鱼,明绮天拿着钓竿,全按照少年的指导来做。
大多数时候她是老师,但裴液这时发现她也许是天下最好的学生,每一步都做得精准恰当,之后两人就一起看着水中一动不动的鱼线。
挺久,没有动静,明绮天看向旁边的少年。
“这种情况是九成九的,很正常。”裴液道。
于是两人就又静静看着水面。
大约用了一个时辰,裴液得出了判断:“这个潭子里没有鱼。”
明绮天莞尔,把钓竿提回来,轻声道:“早知不借你发钗了。”
“……”
裴液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鱼也没什么新鲜,那我们烤菌子和竹笋吃好了。”
雨已停了,石前的火这时候倒烧得热腾腾。裴液于石上坐下,从褡包里拾捡出一路上采的山货。
然后他走到另一边,干脆把鱼竿插进地里,又斩了两根长枝条下来,绑成了个“门”字形架。解下外衣和鞋袜烤了上去。
明绮天也解了衣靴,裴液帮她挂在火边,两人坐在石上,夜里穿着单衣,凉风习习,终于清爽起来。
菌子虽然多,烤制后味美的却没有几样,不过饿了后还是可以充饥,两人拿根小棍串了慢慢烤着,好半天才吃上一口,看着风过的松林和高高的月亮。
“咱们本来是进山找地附子的,可这时候最想要的却不是那到处都是的黑杆杆,而是这朵大肉菇。”裴液举着木串,“真是鲜美多汁,再有一个就好了。”
他低头瞧了瞧石边那枚地附子,初见时的惊喜已经完全消散了,一天来他们快见到上百枚这种药菌,全采回去都能卖好几百文。
不过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怔了一怔:“那你说,为什么地附子到处都是,这伞菇却这样难寻呢?”
明绮天想了想:“也许山间虫鱼毛类也觉得这蘑菇味美,因而多食。”
“嗯……有理。”裴液低头瞧着石下这枚黑杆杆,它已被雨淋得有些糜烂了,软软依在石旁,采来卖钱都未必可用,“但明姑娘你瞧……它其实比这大肉菇脆弱得多。”
裴液嚼着脆韧的菌肉:“这肉菇有紧密硬实的伞盖,粗壮皮韧,雨打不烂,风吹不折,活着该比地附子轻松些。”
“那么,就如山间草多花少,地附子也许‘种子’更多些。”
裴液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咱们今日所见地附子,简直什么地方都有,石缝里都能寻见。全在各类隐秘幽暗处。我想大概是其‘种子’飞遍了整座山,如此才能在一切环境合适的地方生长出来。”
“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裴液望着夜空,思忖道,“既然咱们攀了一天才找到这么不到百枚,既然只有极幽暗处才见到它零星的身影,它又怎么能把‘种子’飞满这么大一座终南山呢。”
明绮天安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雨水一过,山里各种声响就又重新泛起了,裴液也没再多想,几串笋菌吃完后,他就仰躺在了自己的大青石上,阖上了眼睛。
“明姑娘,明天我肯定给你钓条鱼吃。”
“那要找个有鱼的潭子才行。”
“明天这潭子就有鱼了。”
裴液小声言罢,就此没有了声音。
明绮天在旁边低头看去,少年的呼吸已经均匀了起来,额平眉舒,一张脸瞧着很是放松。
裴液睡着了。
七天来和明姑娘隐居练剑,他的精神就已渐渐放松,只是身体疲累,如今放下真气登山一天,这种疲累也全部释放了出来,化为一场安眠。
裴液将自己完全寄托在山中,鸟鸣,水滴,风声,都随着意识一同沉入梦中。
不知在哪一刻的黑暗中,裴液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些细小的伸展声。
那样微弱细小,不及风拂过时两条发丝的摩擦,但确实被少年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因为那不同于风水石林、不同于虫鱼毛羽,是一种完全独有的悄无声息的声响。
拔节,延伸,蔓延,膨胀……裴液觉得它好像游进了自己的梦里,在自己的梦中游丝片片,织成了一片罗网。
这个梦境令他回想起了金秋武比,于是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正是一夜间最黑暗的时候,黎明将至,石前的火堆已经很黯淡了,女子坐在石上,竟依然没有睡去。
“怎么了?”她回过头来。
“我好像梦见些东西。”裴液仰在石上怔怔道。
“什么?”
“……也没什么,大概心里总想着《幽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裴液头脑清醒了些,撑石头坐起来,这时候他瞧见女子将一双罗袜也去掉了,一抹叫人心深处一缩的白皙刚刚遮进裙摆里,他下意识偏过头低下,入目所见却又令其一怔。
只见石边那枚旧有的、糜烂的小地附子已经倒折了,一夜的光景令它完全成了一具尸体。
但在其下,又一片新鲜的地附子丛生而出,伸展着湿润而弱小的茎,似乎还不太适应外界,在风中微微抖颤。
裴液怔了很久。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什么想得错了。
这片石地远离山林,石下这枚小地附子,裴液本以为是一次偶然的。
等它死去,这里也许好久都不会再有。
但一场雨后,它们踊跃地丛生出来,然后也许死掉大半,最后只留下一两朵。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种子”呢?
除非那不是种子。
裴液想到一个令人心神痴怔的可能,他俯身低手,在距离这片地附子一尺外的地上,拔了一株没有任何异常的小草。
它的周围没有任何药菌生长过的痕迹。
但裴液将它拿在眼前,只见那根上缠着新鲜而脆弱的游丝。
他站起来,又往前走了两步,拔了一根茎高根深的草,在几尺深的根茎末端,再次瞧到了这些游丝。
裴液沉默一下,他没再继续拔,转身回到石上盘坐下来,将剑横放膝上,然后抬指勾起一缕幽蓝的火线,投于剑上。
然后火流就如瀑布般从剑上垂落,掉在这片新弱的地附子上。
螭火比它们更加安静无害、更加细如丝缕,裴液阖上眼睛,火线沿着药菌的丝线开始蔓延。
然后裴液整个人就越发寂静了,彷如与脚下的山融为一体。
几寸之间细弱的根丝,或断开或糜烂,好像风一吹就会死去。
但再往下深入,就会发现那些没有断开的丝缕在向周围和深处蔓延。
一株株草,一棵棵树,铺满了他们安身的整片草地……然后就再也没有停歇。
十丈、百丈、一千丈。
从草地蔓延到树林,乃至到水潭之下,再一路向着这座山的深处,向着他们所来的路径……九成的丝缕都截断或烂死,但剩下的连通从未断绝,从这里到他们发现的第一枚地附子,地底联通着无数的丝缕。
那样细弱,那样幽静,又那样庞大。驰马都跑不出它的范围。
没有很多地附子,它只是一个生命。
一年年死去的只是它的皮发,它又不断地从自己身体中新生出来。当然不需要“种子”飘在什么地方,因为每一寸土地之下都早已有它的丝缕。
裴液用尽螭火也摸不出它的全貌,但他知晓《幽仙》记录的是什么了。
没有人见到它,但所见的一切其实都是它。
无所不在,长生不死。
一尊地中之仙。
裴液轻轻叩剑,火线抖动了一下,整座终南的脉搏似乎都在他剑上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