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太尉长史,桥文言的消息自然更加灵通。
虽然消息可能有些失真,因时间原因,也不够具体。
但他却知:六皇子麾下,有一名极为了得的武人,白马银枪,为天下枪道宗师,勇不可挡!
他是周彻麾下的狠人,是来拦董问的,这就够了!
董问四人愣了片刻后,还是听从他的命令,迅速过来。
“停下!”
赵佐已至背后,再度凛声大喝:“六皇子有命,让你们停下,敢有不从者,立斩之!”
“去你吗的!”
有一人已被他追上,当即怒骂:“没看到吗?我等现在要从太尉之命,你算个什么东西,给我闪开!”
说完,摆动枪杆,想将赵佐抡下马去。
赵佐手一探,便将枪捉住,往斜方一拽,那人便落下马来。
赵佐再将自己的银枪一探,便将其刺死!
董问抽空回头,见此大骇,怒道:“他好歹也是一军校尉,你怎能伤他性命?”
赵佐从马上摘下节杖:“我持节来,他对我挥枪,杀之何妨?”
言语间,又至一人身旁。
赵佐艺高人胆大,伸手就抓了过去,一把揪住,抛下马去。
而后靠近第三人。
那人见赵佐持节,欲出刀不敢,想跑马又胜不得他。
让赵佐一枪从马背上扫了下来。
只剩一个董问。
他不再废话了,只是亡命加鞭疾驰。
“快过来!”
桥文言也急了,举着朱龙的文书便往这赶。
两人即将碰头。
董问面露喜色,呼道:“将文书给我!”
赵佐忽然身一纵跳了下去,却是离扑倒董问还差了些。
他将双手一扑,将董问所乘之马马尾捉在手里,猛地一撇。
砰!
两人一马,俱在烟尘中翻滚。
飞起的石沙,直砸在桥文言脸上,将他都看呆了。
董问于骇然中落地。
仓促间,他想要爬起来奔向桥文言,却让人一脚踏住了后背。
“你……别太嚣张!”
他怒睁双眼,两手用力支着地上,试图奋力起身。
砰!
然后被那只脚一脚踩回了烟尘当中。
桥文言带着随从、拿着文书,奔到其跟前。
“太尉的文书!”
他语气急促地对赵佐道:“太尉有命,让董问去张梓执行军令。”
武力讲过之后,赵佐还是讲道理的,道:“终是我带着殿下命令先到,无论如何,他需随我去见殿下。你可以和我一道去,看殿下怎么说。”
桥文言愣了一下,而后摇头:“不行!把人带走!”
几个随从,立即伸手来夺人。
可他们哪是赵佐对手?
赵佐未下杀手,但也让他们躺了一地。
桥文言亲自上前。
赵佐拔出佩剑,抵在他咽喉:“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是你!”桥文言怒叱:“你可知我是何人?你可知阻拦太尉帅令、干扰军务,是何等重罪?你无官职在身,这样的罪名,是你一个草民能担得起的吗!?”
赵佐很坦然:“要说罪,我身上有很多了,不在乎多这一条。”
“要说官职,我确实没有。”
“但我在定阳救皇嗣、枪挑折兰王、破关斩宇文汗鲁。想来这些功劳,也足能抵罪?”
桥文言无言以对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佐一人押着三骑离开。
至于那具尸体,则被他将头颅割走。
“我们要跟上去吗?”有随从问道。
桥文言面色变幻,最终摇头。
朱龙对他的命令是传达文书,将董问带走,他已尽力了。
现在六皇子麾下一个武人态度都如此坚决,自己跑过去,能在六皇子刀下救人吗?
与其目睹他杀人脏了自己,不如回去复命……
“走!马上回去告知太尉!”
——赵佐回去之前,胡力该被带到了周彻面前。
现场没有清洗,上百具尸体都横在那。
而且都是汉人中的精锐。
这个场面,给胡力该腿都吓软了,他赶紧看了董然一眼。
“殿下当面,你要如实相告。”董然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否则,定不轻饶!”
“是!是!”胡力该用力点头,他也不是傻子:“我明白……我一定知无不言。”
他在周彻面前跪下:“胡力该见过殿下。”
周彻看了他一眼,道:“我对你印象甚浅,似乎未听赤延陀提起过?”
“他是个小人!”赤延菹恶狠狠的盯着他,道:“本是我兄长副手,因为屡屡犯错,遭到贬斥!不是王上宽宏,早已将他处死了!”
周彻身后,一直沉默的乌延王终于开口了。
他先是叹了一口气,再问:“胡力该,你可还认得我?”
胡力该抬头看了一眼,先是难以置信,而后方有些惶恐道:“王……王上!”
此刻,众人的注意力,才落到这个独臂的狼狈男子身上。
“王上……是我们的王上,他怎成了这般模样?”
“他还活着,活着便好!”
“王上千万保重!”
“您要替我们做主啊……”
那些乌延人再度陷入了短暂的躁动中。
“胡力该!”董然喝了一声,道:“将你所知之事,一并道出吧!你放心,殿下和我都会秉公处理,有罪罚罪、有功赏功。”
胡力该心下一狠,将一切抛在了脑后,道:“殿下!是赤延陀造反!”
“你胡说!”赤延菹一听就急了。
“让他说。”周彻抬手让其停下:“让他说完。”
胡力该继续道:“动手之前,赤延陀曾找到我等商议。”
“他言,乌延投降大夏,本就是为势所屈,不得已而为之。”
“如今西原再兴大兵来,只要我们在内响应西原,必能得到他们的宽容了解。”
“如果不走这条路,就会随太原的汉军一块……玉瓦俱碎!”
“我知此讯后,便秘密呈报于董将军……”
周彻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而是问:“可还有其他证人吗?”
“其他证人?”胡力该懵住了。
“就是你所言,赤延陀聚拢商议谋反的其他乌延贵人。”
“有!还有两个!”
那两人,也被带了上来。
毫无疑问,他们和胡力该是穿一条裤子的。
乌延王问:“摩杰呢?”
“死了。”
“踏顿呢?”
“也死了。”
“楼力班、乞图录呢?”
“都死了。”
乌延王摇了摇头,对周彻道:“活着的这两个,和胡力该是同族。”
“我明白了。”周彻点头:“也就是说,除了胡力该你的人外,其他人都灭口了。”
“不是灭口!”胡力该连忙解释。
“这些人发现事败后,知道没有活路,便随赤延陀临时起乱,便只能镇杀。”董然及时接过话头来,且道:“殿下,我认为乌延族经此大变,需要重做调整。”
周彻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你说说看。”
“赤延陀是乌延王选定的继承人,其人临阵谋反,说明这一脉已不足信。”
“而胡力该忠心可嘉,有定乱之功,可为新王。”
董然很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退缩。
自己必须把画的饼丢出去,给足胡力该信心!
胡力该才会明白自己别无他途,唯有这一条道走到底才行。
果然,听到董然这话后,原本还在紧张的胡力该,登时缓解不少。
是的,自己也是有靠山的,不用怕六皇子!
董将军也是大人物,他足能抵挡六皇子的威势。
自己若是怕了,将事实道出,那必然是死路一条。
跟着董将军走,不但能化险为夷,还能将王位捞到手来……
“不行!你在说什么笑!”
赤延菹一听便怒了,道:“就凭你一句话,我族王位就要交给这个犯了罪的小人!?”
“大胆!我等议事,哪轮得到你这个蛮夷插嘴!”董然立即呵斥,又冲周彻拱了拱手:“殿下是知道的,逢战时,我朝中郎将便能驱动邻近小国之主作战;邻近之郡守,便有表奏谁为国主的权力。”
“我为前将军,又亲历前线、经手乌延之乱,回朝表奏新王,是符合制度的。”
周彻失笑:“加之朱龙发声,此事倒也不难。”
对于周彻这样直呼一位三公,董然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表情略有僵硬。
乌延王再度沉默,心中有些悲凉无奈。
这就是小国的命运。
乌延国还是诸多杂胡中最强大的那一个。
可他们的国主之位,也不过是大国高层的一句话罢了。
如果无人庇护,随时能被牺牲。
至于赤延菹和其他乌延人,听到这话内心就像被点着了一团火。
想爆发开来,又没那个能力——到时候真成了造反,必然会被汉军拍死。
他们只能看着周彻。
他们唯一的希望,全在他身上。
周彻目光一转,落到胡力该身上:“你说赤延陀聚众造反?”
“是!”胡力该点头。
“他的证词,你是信了的?”周彻又问董然。
董然点头:“这是事实。”
“事实与否,你们这两张嘴说了还不算。”周彻撇开二人,忽然转身,看向那许多乌延人,大声问道:“胡力该说赤延陀造反,你们也这般看吗?”
“当然不是!”
“他胡说!将军不可能造反!”
“他是叛徒!他背叛了您和乌延族,将军是被陷害的!”
“这都是借口,是他们杀人夺权的借口……”
乌延人立马喊了起来。
“可以了。”
周彻将手一压,重新询问董然:“你可听见了?”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作用。”董然眯着眼睛摇头:“谋反事涉高层,岂是他们这些人能说了算的?”
“不是他们说了算的,难道就是这个东西说了算的?”周彻冷笑一声,忽一抬脚,将跪在那的胡力该踹倒在地:“董将军认为乌延诸多军士入不得你的眼,说的话不作数;那这么一个狗东西,又哪够资格来我面前呈证?!”
“将我的人杀了,再将他的拥护者诛杀殆尽,再找几个人套好口供,就试图改黑为白,让我的人白死、让我吃下这个哑巴亏?!”
胡力该被踹翻在地,根本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向董然求救。
“宰了他!”
周彻喝道:“连他的人一并都宰了!”
胡力该万念俱灰,连忙大叫:“董公救命!”
董然惊怒:“殿下,你不能这样!”
“如何不能?你不是这样做的么?先把我的人杀了,事后再来找理由。”周彻冷笑,道:“你放心,我找的理由,一定比你找的更漂亮。”
“你董氏都能做的事,我周氏岂做不得?”
“拖下去,剁了他!”
“是!”
几个军士过来,拽着胡力该几人就往下拖。
赤延菹立马走了出来:“殿下,请准我来行刑。”
“可以。”周彻点头:“今天让你杀个过瘾。”
胡力该求救不止,却见董然真的没办法了,便大呼道:“我说!我都说!”
拖拽他的军士停下。
周彻看着他:“说吧。”
“请殿下宽恕我的性命。”胡力该啼哭道:“我没有杀赤延陀……这件事我没有参与过,我是事后被找上来的。”
周彻没有言语,而是望向乌延王。
乌延王感激地往前走了一步:“供出实情,放过你的家人。”
胡力该勉力止住啼哭。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不住的。
“是董然和董问让我这么说的。”
“赤延陀被杀,他们想把事情做的更好看一些,让殿下找不到发难的借口。”
有人将一切记了下来。
而后送到胡力该面前,让他伸出手指画了押。
出乎意料,在事实不可逆后,董然表现的竟然颇为平静。
周彻只是将手一挥:“杀了。”
胡力该被压倒在地上。
赤延菹抡起巨斧,猛地劈下!
头颅滚落,血水喷出。
从行为上来说,胡力该没有参与杀赤延陀之事,他本不用对赤延陀的死负责。
可他事后涉入,起了不该有的贪念。
这个世道上规则便是如此,伸手想拿不该拿的,拿不到的时候,不是把手缩回去就能了事的。
代价二字,有时候是你的命。
等到几颗头颅全被砍落,周彻再询问董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殿下。”
恰好这时候,赵佐将人带来了。
三个活的各乘自己的马。
那颗人头,被赵佐丢在了地上。
“幸不辱命。”他道。
董问刚来,就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面色变了又变。
自己这才走了多久?
怎么就砍了这么多人!
他心止不住,砰砰狂跳。
他看向董然,眼底深处透露着不安和恐惧。
“没什么好说的,人确实是我杀的。”
这个情况下,董然竟然笑了。
而且笑得一点不假,反而带着些许释然。
“殿下,我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只是稳住大局而已。”
“不只此前……包括现在!”
他的语气竟突然强硬了几分,道:“说到底,赤延陀不过一投降的蛮夷,临阵不从我命,难道杀不得吗?”
“说到底,乌延族不过先反后降的蛮夷之族,拉到战场上去送死也好、送到何处去做奴隶也罢,难道做不得吗?”
“从古至今,我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莫说是战时,便是太平时节,我朝郡守、将军乃至使者所杀的国主会少了吗?”
“天子、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无有以此为恶者!皆以为此乃大国之风。”
“敢问殿下,我做错了吗?!”
董然的这番话,让乌延人愤怒更甚,却也无奈、绝望更甚。
因为他说的话,太真实了。
这就是现实,绝望的让人无法反驳。
董然的姿态,让董问也放心下来,他立马道:“是啊,我只是杀了几个蛮夷而已!彼时我宣军令至,那蛮夷竟敢不从,难道他们不该杀吗?”
“我们是效忠于殿下,并不是你们,有殿下命令在,为什么要听从你们的命令?”
赤延菹当即反驳,道:“借口!这都是你们害我兄长的借口!”
董问还想辩理,被董然拦下,他摇了摇头:“没有争辩的必要了。”
“是没有争辨的必要了。”周彻点头,道:“你们只需咬死自己只杀一蛮夷而已,我难道会因为一个死去的外人来为难你们吗?”
“我现在便告诉你,会!”
“赤延陀在关键时刻投靠我,使我军得速定太原、在西原大军抵达前击破韩氏。”
“在我眼中,他和他麾下的乌延将士,从来都不是外人,而是我的臣属!”
“原先我想,还需找些理由、查些证据。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了。”
“你以‘蛮夷杀之何妨’为借口杀我的人,那我便以‘杀你一董问何妨’来替我的人讨回公道!”
周彻大喝一声:“按倒!”
军士们立即拥上前,将董问几人死死按在地上。
董问又急又惊,望着董然:“大人!”
“殿下!”
“现在还没轮到你,先把嘴闭上!”周彻走到董问三人身前,声音冷冽:“是谁动手杀的赤延陀?是怎么杀的?”
“放开我!”董问大叫,道:“我没有罪!破太原时,我也曾斩首十数级,我家历代为将!你因一蛮夷杀我,是取恶于天下材官!”
“若不能安臣属之心,何以御众?”周彻冷笑:“得人心安,我又何必在乎为天下恶?更不要说区区几个材官世家了。”
周彻看了另两人一眼:“不交代是么?那这两人先不杀,带下去慢慢查。只怕杀赤延陀是假,害我才是真。”
那两人一听,立马瘫了。
害皇子,可不是自己这一条命能了事的。
“我说!”
“我也说!”
“杀赤延陀的是董问!”
“用弓弦勒死的!”
二人争先恐后开口,将董问卖了个干干净净。
周彻看了赤延菹一眼:“去吧,替你的兄长报仇。”
“是!”
赤延菹点头。
他擦了一把泪,从一名军士手里接过弓来,用弦勒住了董问的脖颈。
只一用力,董问便脸色发紫,疯狂挣扎起来。
为了泄恨,赤延菹没有立马带走他,而是又松了一次。
“呼!”
“哈!”
董问从死亡边缘走回,拼命贪婪的呼吸中,眼睛里遍布对死亡的恐惧。
他冲着董然爬去,痛苦哭喊:“大人!救我!救我啊!”
赤延菹又是一拽弓,将他勒住。
几个军士,也将他牢牢按住。
“呃——”
董问痛苦万分,眼珠子奋力突出,手指也插进了泥地里。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再颤抖。
董然眼眶通红,怒视周彻:“殿下!我们可以谈!什么条件,都可以摆出来说。”
周彻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漠:“死人,没资格和我谈。”
“你说什么!?”
董然忽地一震,如被一道惊雷击中。
周边其余将校,也是一时骇然。
听周彻的意思……董然也逃不过清算?
以至于,他们无视了董问的挣扎。
砰!
直到赤延菹松开手,董问的尸体重重落地——
“把头颅割下来,拿去祭奠你的兄长。”周彻嘱咐了他一句,方继续对董然道:“你以为,你能躲得过去?”
董然圆睁着双眼,难以置信的盯着周彻。
董问的死,他顾不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大笑起来。
“哈哈哈——”
“荒唐!”
“你还想追究我不成?”
“我问你,你还要以什么为借口来追究我?”
“你说赤延陀之死,董问等人已经抵命。”
“你说和你相违的军令,那是太尉下的,与我何干?”
“你又要拿什么杀我?我乃四方将军,位同九卿,非君命不可诛!”
说到这,董然声音尖锐,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戾气:“军中重臣、国家砥柱,若是能任由你杀,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到时候,中枢诸臣不会同意的、天下武人士子也不会同意的。”
“便是陛下,也要治你的罪!”
“六皇子,我知道你想动我,可你还动不了我,你终究不是储君。”
董然冷笑一声,将双手伸出:“愿赌服输,你要编个什么罪名将我拿下,尽管来吧!来吧,将槛车取来吧!”
槛车入雒。
这对董然来说,是他设想的最差结局。
按制度办,也确实如此。
除极特殊情况外,重臣在外犯事,都是槛车入雒、交由天子发落、将其罪名公布于世,而后再行处决。
“董然!别人没有你的证据,我有!”
就在这时,一道怒声响起。
甄武来了。
董然脖子拧了过来,盯着甄武一行,眼珠子一瞪:“你……!”
“我怎么没死,还会回来,是吗?”甄武狞笑:“老东西,你可真够阴的啊!借西原的刀杀我,多亏我留了一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