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更烈了。
火焰在营帐里呼呼作响,带着一种不祥的躁动。
空气中仍弥漫着血与铁的味道,厚重得像凝成了一层看不见的雾。
风掀动帐角,猎猎的旌旗声和远处巡夜军士的脚步声,混合成一种低沉的回响,仿佛天地都被这股紧绷的杀气所压迫。
火光摇曳不定,照着蒙尚元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他依旧坐在上首,指节轻轻叩着案面,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咚咚”。
那声音不急不缓,却让人心里发毛。
没有人敢出声催问,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梁敬宗与杜崇武依旧跪在地上。
他们的膝盖陷在地毯的褶皱中,血迹早已浸透了脚边的泥。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头的焦躁和狠意越来越重。
他们知道,不能再拖了。
蒙尚元的沉默——既可能是犹豫,也可能是试探。
可若让他犹豫得久了,这事就有反转的危险。
赵烈那人,明明已被逼到绝境,却还咬着牙不退。
要是让他真咬出血来,连蒙尚元都不敢轻动,那就麻烦了。
梁敬宗心头一紧,深吸一口气,忽地抬起头。
“蒙大人!”
他的声音再度高昂起来,带着几分愠怒和悲恸交织的色彩。
“韩将军尸骨未寒,军中上下皆为之震动!
若此事不了了之,岂非让弟兄们寒心?!”
他一字一句地掷出,语调比先前更重,甚至带上了几分颤音。
那不是虚饰的情绪,而是他故意逼出来的激烈。
因为他知道,这一刻必须让所有人情绪再次被点燃。
“蒙大人!”
杜崇武也紧随其后,高声呼应:
“这等以下犯上的乱军,若不立斩,岂不是让人心生侥幸?
以后若人人都效仿,哪还有军纪可言?!
军中乱一分,北境失三分啊!”
他抬手一指赵烈:“赵都尉虽有军功,但若执意护这乱徒,恐怕也要被人议论——您若纵之,恐惹天下非议!”
他的话咬得极狠,暗藏锋芒。
那“您若纵之”四字,分明就是在敲打蒙尚元。
此言一出,帐中气氛又紧了一层。
火焰被风吹得扭曲,影子在墙上晃动,仿佛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赵烈的眉头越皱越深。
他能看出,梁敬宗与杜崇武已是孤注一掷。
他们要逼的,不只是蒙尚元——
他们要逼得,是自己彻底无退路。
他呼吸渐重,手里的刀越握越紧。
冰冷的刀柄在掌心摩擦,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他知道,局势正在滑向他无法掌控的深渊。
梁敬宗一看蒙尚元依旧未动,心头一狠,再次叩首。
“蒙大人!若今日军纪不立,则将来北境之军,何以号令?!
我等宁死,也要保军法尊严!”
说着,他重重一叩,额头“砰”的一声撞在地面。
血顺着额角滑落,染红了前襟。
那一幕极有冲击。
一时间,帐中气息为之一凝。
杜崇武也照样重重一叩,声嘶力竭地道:
“请蒙大人为北境立威,为军纪立法!”
他们的声音如雷,
那种“慷慨赴死”的姿态,
逼得周围军士无不动容。
有人低声说道:“梁将、杜将这心气,倒真是护军护得彻底啊……”
“是啊,可他们说的也没错。军纪立不住,军中乱。”
“这宁萧再有本事,也挡不住法啊。”
那声音在营帐中流转,低低回荡,像无形的浪潮在拍击。
风势渐大,火光被吹得摇晃,空气里压抑的血腥气愈发浓烈。
赵烈的心,已凉了半截。
他看着梁敬宗与杜崇武的动作,知道这二人已将情势推至极限。
再拖下去,蒙尚元必开口。
一旦那句“立斩”落下——他便再也护不住。
他猛地侧头,看向萧宁。
那少年仍旧一动不动,
目光平静,神色淡然,
甚至在那片火光中,嘴角还带着一点几乎不可察觉的笑。
赵烈心头一颤。
他缓缓靠近一步,
借着喊声的掩护,
低声说道:“听着——”
那声音极轻,几乎只有萧宁能听见。
“这次糊弄不过去了。你身手再好,也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
待会儿我给你顶着,你找准机会……往西边走,营门那处有暗岗,是我安排的人。”
他说到这儿,声音压得更低,
“出去之后别回头,先活下来再说。”
火光在赵烈的眼中摇曳。
那眼神里有冷、有狠,也有一种极深的悲意。
他是知道的——
若真让萧宁走,他自己便要留下。
这一局,得有人做挡刀的人。
他咬紧牙关,语气极轻,却坚定如铁。
“我这把刀,能拖一点时间。
你要记得,出去后别管我,别管这儿的事,能走多远走多远。”
萧宁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应声。
只是那双眼,缓缓转向赵烈,
在火光中映出一点深沉的亮。
片刻后,他轻轻一笑。
那笑极淡,却出奇的平静。
“赵都尉。”
他的声音很低,却透着一种安然的从容。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赵烈愣住。
那一瞬,他竟觉得这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
那语气里没有狂妄,没有慌乱,
甚至连“自信”都谈不上——
更像是一种笃定,一种……已知结局的淡然。
风呼啸着掀起帐幕的边缘。
火光照在萧宁的侧脸上,
那神情之中,不见惶恐,
只有一种深藏的锋锐与静意同在。
赵烈的心,忽然有点乱。
他看着那笑,
心头竟生出一丝无名的预感。
——这小子,都这等情况了,好像竟然依旧没打算逃。
他想再开口,可还未等出声,
梁敬宗的喝声再次传来。
“蒙大人!请立断!”
那声喝得撕心裂肺,震得整座营帐都在微微颤动。
紧接着,杜崇武与众亲信齐声高呼:
“请立断军法!请立断军法!”
那震耳的呼声,像一股狂浪,直扑向案后那道沉静的身影。
火光被吹得横斜,连空气都似乎在燃烧。
赵烈的刀微微一抖,
眼角的余光仍锁在萧宁身上。
那少年没有动。
他只是抬起头,目光静静地望向上首——
望向那仍旧沉默的蒙尚元。
那一刻,整个营帐的气息都仿佛凝成了铁。
每个人的呼吸都被死死压住,
所有的声音都归于一处——
那一声声,
“立断!”
赵烈的指节绷得发白,
胸腔里的怒与不甘在翻滚。
他几乎要冲上去,可又被那双平静的眼制住。
那一双眼,冷静得近乎诡异。
仿佛在告诉他:
——“别动。”
火光映着血,
风掠着旌旗,
整个营帐的空气,
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赵烈的喉头滚动,
他忽然明白——
萧宁根本没想逃。
他在等。
等一个谁也料不到的变数。
而他赵烈,
能做的,
也只有一件事——
站在他面前。
于是,他不再说话。
只是缓缓挺直腰背,
手中那柄横刀,
在火光里泛起一线寒光,
冷得如霜,
也重得如山。
夜风掠过,帐外的旌旗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压抑的怒声在风中低吼。
火光在风里乱跳,映在众人的脸上,一闪一灭。那一层昏黄的亮,照得每个人的神色都像罩着一层冷铁。
空气中血腥气未散,厚重得几乎能凝成水。
蒙尚元依旧没有动作。
他静静地坐在案后,像一尊石像。
那双深陷的眼,漠然地望着火焰,没有焦点,也没有情绪。
梁敬宗和杜崇武跪在地上,双膝早已麻木。血、灰、尘混着汗从他们的额头滑下,沿着脸颊滴落。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那一眼里,既有焦躁,也有不安。
——怎么还不动?
这局势,他们自以为已经推到了极致。
他们以“军纪”为刃,以“公道”为盾,逼得赵烈无路可退。
军中上下的气势,也被他们搅得翻滚如浪。
只要蒙尚元开口,哪怕一句“立斩”,这一切就成了定局。
可这人,偏偏还在沉默。
杜崇武心中发凉。
他忍不住低声咕哝道:“到底在犹豫什么……一个小卒子而已,杀了就完,还思量什么?”
梁敬宗眉头紧皱,神色阴沉得像一团墨。
“是啊,一个犯了军纪的小卒,他蒙尚元竟还在犹豫?这是什么意思?”
他咬着牙,眼底有一丝阴狠的光闪过。
“难不成,这老狐狸真打算护那小子?不可能啊,不可能!这事传出去,连他自己都得受牵连!”
两人对视,呼吸都渐渐变得急促。
他们心中那股焦躁的火焰,越烧越烈,几乎要化为怒意。
梁敬宗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低声咬道:“这老东西……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狠厉。
“军纪这种事,还需要犹豫?以下犯上,斩首示众就完了。再拖下去,真要出什么变故!”
杜崇武咬紧牙,冷声回道:“不行,我们不能再等。再等下去,这局就要散。蒙尚元不出声,那就逼他出声。”
他说着,额角青筋突起,像是下定了某种狠决。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同样的狠光。
——既然他不表态,那就逼到他不得不表态。
他们心里都清楚,如今军中众人目光都在看着。
只要他们把气势提起来,把局势推到无法回头的地步,蒙尚元哪怕不想出手,也得顺势开口。
梁敬宗深吸一口气,猛地抬头,声音骤然拔高。
“蒙大人!”
那声音震得空气都微微颤动。
“此人以下犯上,罪当立斩!若此刻仍不行军法,岂非示天下军纪可废?!岂非让北境将士寒心?!”
他的声音如雷,一句比一句狠。
“我等身为北境将领,誓以军纪为命,宁死不退!若今日不诛乱军,我梁敬宗第一个不服!”
说罢,他猛地用力叩首,额头再次磕在地上。
那“砰”的一声,重得像锤击,血迹随即从他眉间滑落。
杜崇武紧随其后,也大喝一声。
“蒙大人!军法如山,不容动摇!赵都尉执意庇护逆军,已是徇私!
若您此刻不立威,日后何以统军?!”
他声如裂石,语中带锋,每一句都暗含着威胁。
两人一前一后,呼声震天。
那些原本有些动摇的军士们,被这股势头一激,心头又紧了几分。
帐中空气再度凝成铁。
火光照在梁敬宗与杜崇武的脸上,映出一层近乎疯狂的红。
赵烈的呼吸越来越重。
他听着那连珠般的“请立断”,整颗心都在往下沉。
蒙尚元依旧没有动作。
那种沉默,比任何判决都更可怕。
他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手中的刀微微发抖。
他回头,看向萧宁。
那少年仍站在原地。
火光照着他脸上那一层血迹,映出一抹诡异的亮。
他眼神安静,甚至显得有些平淡。
“你快走!”赵烈压低声音,咬着牙几乎是吼出来的。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疯了,这事糊弄不过去!”
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后退半步,身形挡得更紧。
“听着——我给你挡着。外面西北角的通道是空的,有我的人守着,趁现在跑!”
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急切和一种无法掩饰的决绝。
“别再固执了,宁萧——这次你真出不去了!”
萧宁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静得像湖面,风掠过也不起半点波澜。
他微微一笑。
那笑意极淡,却稳得惊人。
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得仿佛能穿透嘈杂的人声。
“放心吧,赵都尉。”
他顿了顿,唇角微微一挑。
“不会有事的。”
赵烈怔了怔,心口骤然一紧。
他想再开口,
可就在这一刻,萧宁动了。
他往前迈出一步。
那动作极轻,几乎没有声音。
可在所有人的眼中,那一步,却像是掷下了一颗石子——
砸进死寂的湖面,溅起一圈冰冷的涟漪。
梁敬宗与杜崇武原本正要继续高声施压,忽然察觉那道年轻的身影往前一动,不由微微一怔。
萧宁停在他们几步之外。
火光映着他那一身被血染过的衣裳,
那刀还在他身侧垂着,刀锋未擦,冷光依旧。
他神情淡然,声音也不高,
却清楚地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行了。”
那一声,不疾不徐,却像一阵风,
吹散了帐中原本那种躁动的呼声。
梁敬宗眉头一皱。
“你说什么?”
萧宁抬眼。
他的目光平静,却极有穿透力。
火光映入其中,像映进一面冰镜。
“我说——”
他缓缓道,
“你们二人,不用再给蒙大人施压了。”
那声音一出,帐中瞬间又是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杜崇武怔了一瞬,随即冷笑。
“哟,这小子还敢出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插嘴?”
梁敬宗冷声道:“你以为站出来就能改天?你杀主将,军纪如山,谁也救不了你!”
“是么?”萧宁淡淡道。
他忽然往前再走一步,
那一步轻若无声,
却让二人心口一紧,下意识往后退了半寸。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我看你们二位,好像对我很不服气啊。”
梁敬宗脸色一沉:“你个——”
“也好,”萧宁打断他,语气忽然一转,变得极冷。
“既然如此,那咱们——”
他眼神一点点变得锋利,
那原本温和的平静,像是被一层刀光撕开。
“——也该重新认识一下了。”
那句话一出,整座营帐仿佛被一阵冷风扫过。
火光跳动,影子被拉得极长,所有人的呼吸几乎在同一刻停滞。
赵烈的眼神猛地一紧,心头蓦地一惊。
——他要动了?!
梁敬宗与杜崇武同一时间心里一凛。
他们看着那少年的目光,
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那不是一个被逼到绝境之人该有的神情。
那双眼太静,太冷,
冷得像刀出鞘前的那一息。
夜风呼呼作响,火光明灭不定。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再次被搅动。
在这片死寂中,
萧宁,缓缓上前。
他的目光,在火光下,微微一颤——
像是某种风暴即将来临的前兆。
所有人屏住呼吸。
整个营帐,只剩那心跳与火焰的“噼啪”声。
无人敢言。
无人敢动。
这一刻,仿佛连空气,都被这少年的眼神所冻结。
风从帐外卷入,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空气冷得发紧,连呼吸都显得艰涩。
萧宁抬脚,往前走。
动作极轻,几乎没有声响。
可那一脚,却像踏在所有人心上。
“嗒——”
那极轻的一声落地,竟有种奇异的回荡。
赵烈心头一震,下意识抬手去拦。
可还没来得及伸出,萧宁已经从他身边越过。
那一刻,赵烈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风从自己身侧掠过,带着一股凌厉而冷冽的气息。
他怔怔地回头。
那少年,已不再站在他身后。
他正一步步,向前。
朝着杜崇武、梁敬宗,走去。
帐中火光被风卷得一晃一晃,照在萧宁的脸上,明灭不定。
那一张年轻的面孔,被光影切割成冷峻的线条,眸色如墨,神情冷静得近乎疏离。
他不疾不徐,脚步极稳,每一步,都踩在血迹上。
血被靴底碾开,溅起细碎的红。
那红,在火光下亮得刺目。
周围的军士们,齐齐屏息。
他们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口发紧,仿佛眼前走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无形的压迫——沉、稳、冷,甚至带着一丝森然的威势。
他没有开口。
只是走。
风声、呼吸声、火焰噼啪声,全都淡了。
众人的目光都被那道身影吸了过去,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赵烈怔怔地望着那背影,心头忽然一阵发麻。
他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宁萧——不像一个士卒。
也不像一个杀了主将、孤立无援的罪人。
那种气势……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沈主帅。
那是站在万人之上的气。
是那种不需言语,就能让人低头的气势。
赵烈的喉头动了动,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明白,这一刻,若他再上前阻拦,反而显得自己卑怯。
他手中的刀微微一垂,只是静静看着那道身影往前走。
帐中的空气似乎凝固。
萧宁停下了。
他站在梁敬宗和杜崇武的面前。
火光映着他的脸,那双眼在明暗之间,像淬了光的刀。
只是那刀,不再是杀人的刀,而是一种更深、更冷的锋芒。
梁敬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退。
那少年只是静静地站着,身上没有一丝杀气,可就是那样站着,他就觉得心头发凉,背脊发紧。
杜崇武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努力挺直背,可腿肚子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这是什么感觉?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怕什么!这小子不过一个小卒子而已!
可就在他心中这念头闪过的同时,萧宁的眼神,缓缓落在他身上。
那一眼,极淡。
可那种淡,不是漠视,而像是——审视。
仿佛在看一个早已被看透的东西。
那一瞬间,杜崇武的喉咙仿佛被人掐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火光掠过,映着那少年黑发微动,刀锋轻轻一颤,发出“铮”的一声。
众人全都怔了。
因为就在这一刻,他们忽然觉得——萧宁的气质,变了。
那不是错觉。
那种变化,是实实在在的。
他身上的那种锐气,不再只是少年血性的张扬。
那是一种更深、更内敛的威压,像是多年深藏不露的锋芒,在这一刻,被微微揭开了一角。
那股气息,冷而高。
冷得让人不敢逼视,高得让人本能地低头。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怒,不动。
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让所有人都隐隐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是另一种存在。
像是从上而下俯瞰众人的人,像是天生就立在更高处。
梁敬宗与杜崇武对视。
他们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寒意。
这一刻,他们几乎同时想到:这小子身上……怎么会有这种气?
他不是新入军营的吗?
不是个无名小卒吗?
可为什么,他站在那里,反而像是他们该去行礼的人?
一阵风掠过,火光摇得更乱。
那影子在地上拉长,萧宁的影与火焰交织在一起,像是立在火中的人影,孤而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