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火光渐弱,桦油燃烧的气味弥漫开来。
风雪在帐外撞击,猎猎作响。
拓跋努尔静立火盆旁,神色从容。
而拓拔焱站在他身前,神情却愈发沉重。
他低声道:“大汗,属下方才只是直言——虽然眼下尚未想明白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事不对劲。”
他顿了顿,抬起头,眉目间全是疑虑。
“赵烈、沈铁崖,那可不是寻常将领。他们两人治军极严,麾下士卒以军法为天,绝不敢妄议主上。”
“若真如探子所言,军营里人人嘲笑、污蔑新皇,那就不是一处两处的松懈,而是根本性的离心。”
“可那样的军心,早该崩了!可如今呢?平阳依旧安稳,守备未乱,未闻有溃兵之兆。”
“这说明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帐顶的方向。
“说明他们军中,根本没有乱。既然没乱,这些话又是从哪儿来的?”
拓跋努尔负手而立,微微偏头,嘴角浮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继续说。”
拓拔焱的声音压得更低。
“属下斗胆推测——此事极可能是他们故意放出的烟雾。看似自损声名,实则诱敌轻进。若敌军真以为那萧宁愚昧无能,轻视他,便必然贸然压境。到那时,只要他们早布伏兵,一战便能反噬我军。”
“若此计真成,我军三十万铁骑,怕要折在平阳壕前。”
他的话一出口,帐中几名侍卫的呼吸都轻了几分。
连火焰的跳动似乎都慢了下来。
拓跋努尔神情却未变,只静静听着,指尖缓缓摩挲刀柄。
那柄“噬日”弯刀被火光映得泛红,像潜伏着的兽。
拓拔焱见他不语,又上前一步,语气急切了几分。
“大汗,属下虽不敢妄断,但以属下对赵烈、沈铁崖二人多年的了解,他们绝不会坐视军中散播主上不堪的流言!”
“那两人素以忠勇著称,军中有一人敢乱言,翌日便会掉头!如此一来,要么他们已不掌军中,要么——”
他停顿片刻,目光沉冷,“——他们正配合这场计。”
帐中寂静得几乎能听见火星爆裂的声音。
拓跋努尔缓缓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所以,”
他声音极轻,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你怀疑他们在演戏?”
拓拔焱犹豫片刻,咬牙道:“属下不敢言‘演’,但至少有假。”
“若非假,他们怎会恰好让探子听到?又怎会让流言在城外传遍?”
“属下斗胆猜测——他们是要引咱们信了此谣,从而误判敌情。”
“而他们真正的谋算,必藏在这‘愚昧’之后。”
拓跋努尔听到这里,终于笑了。
那笑声极轻,却带着一股冰冷的自信。
“你啊——”
他抬手,随意拍了拍拓拔焱的肩。
“想得太多了。”
拓拔焱一怔。
“大汗的意思是?”
“我倒不这么认为。”拓跋努尔转过身,背对火光,声音平淡如水。
“若真如你所说,是他们布的局,那这局也太拙劣了。以那萧宁的出身与脾性,他怎可能容忍部下这样散播流言?”
“那等人,心胸狭窄,目下无人,最要脸面。他若真知情,早已诛杀军中一片,怎还会放任此事外传?”
“所以,我看这事,倒是再自然不过。”
他慢慢走回主座,坐下。
“一个年轻的天子,空有虚名,却不懂兵事,被将领们瞒着。将士不服,自然怨声载道。流言传开,是人之常情。”
“你要说这其中有计,那倒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拓拔焱皱眉,仍不死心。
“大汗,这么多年,大尧能屹立不倒,并非全靠命好。那赵烈与沈铁崖,可都不是易与之辈。若真无计,他们早该正面迎敌,何苦散这些自损之言?”
“属下担心,这背后另有图谋。虽然现在还看不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拓跋努尔听罢,终于抬起眼。
火光映在他瞳孔里,闪着冷光。
他缓缓说道:
“不用多虑了。”
“若他们真有阴谋,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拓拔焱一怔。
他抬起头,神情困惑:“大汗此言……何意?”
拓跋努尔轻轻一笑。
那笑没有温度,反倒像是刀锋掠过雪面。
“毕竟——”
他语气放得极缓,几乎每个字都落在帐中每个人的心上。
“他们军中,可是有着咱们最信任的棋子。”
这一刻,火光猛地跳动。
“噼啪——”几声,火星炸裂,映得帐内明明暗暗。
拓拔焱猛地抬头,瞳孔微缩。
“您是说……那人?”
拓跋努尔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火盆,缓缓吐出一口气。
“此人已经潜伏三年。”
“当初他愿降,是我亲手验过忠心的。”
“如今他就在平阳。”
“他们若真有诈,那人自然会传来消息。”
“若无消息……”
他冷笑一声,伸手在空中一划,手势锋利如刀。
“那便说明,他们确实如传闻所说——虚弱不堪,名不副实。”
“到那时,本王便踏雪破平阳,活捉那萧宁。”
火光照着他半边的脸,那笑意冰冷而自负。
拓拔焱心中微微一紧,似想再劝,却又不敢。
他知道,拓跋努尔这种人,一旦认定一件事,旁人再多言,也只会被视作软弱。
可他心底的不安却愈加深重。
他垂下目光,沉声道:“属下明白。”
“但愿此事,真如大汗所料。”
拓跋努尔听罢,淡淡道:“放心。”
“有那人在,我们不会被蒙在鼓里。”
“再者,就算他们真想弄虚作假,也得有命撑到明日。”
他站起身,披风微微一展,整个人高大如山。
“传令——明日巳时,我亲率前军探阵。若那平阳真是空虚,那我便要让萧宁知道,什么叫‘以命赌天’。”
“喏!”
拓拔焱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但在他俯身的刹那,心中却莫名泛起一丝寒意。
火盆里又是一声轻爆,火星散落在地毡上,瞬间熄灭。
他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向拓跋努尔的背影。
那背影被红光映照,仿佛连空气都在震动。
拓拔焱喉头微动,终是低声问道:
“大汗……那人,如今在平阳何处?”
拓跋努尔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开口:
“在他们的中军。”
“在那萧宁的帐下。”
火光闪了闪,拓拔焱的眼神猛地一凝。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
他们所谓的“棋子”,不在外,不在侧,正藏在敌军的心脏之中。
帐中再无人言。
只有风,从帷幔缝隙钻入,吹得火焰摇曳不定。
拓跋努尔静静立着,低声道:
“棋,已布完。”
“接下来,就看——那少年天子,是否真的如他传言那样,不堪一击。”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案上的山河图。
那一点平阳,黑石已碎,只余残粉。
拓拔焱沉默良久,拱手一礼,悄然退下。
风掀开帐门,带起一阵雪。
那雪光照在他黝黑的面上,隐约映出一抹凝重与疑惧。
他知道——这场仗,还未打,就已被推上悬崖的边缘。
而在那崖下,等待他们的,也许不只是风雪。
也许,是一场早已藏好的陷阱。
拓拔焱刚要离开,脚步才转到帐门前,背后忽然传来拓跋努尔那道平静的声音。
“拓拔焱。”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柄沉铁,从背后落下,敲在心头。
拓拔焱一顿,回身躬首:“大汗。”
拓跋努尔缓缓走近火盆,火光映着他那双深沉的眼,眸中光影一闪一灭。
他淡淡道:“你啊,想得太多了。”
“这不是计。”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拓拔焱。
“你是我的军士,你应知道我在说什么。”
拓拔焱抬头,神情凝重:“属下自然明白,只是心中仍觉——”
话未说完,拓跋努尔已伸手拍上他的肩。
那一拍不轻不重,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放心吧。”
拓跋努尔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安抚,又几分凌厉。
“这不会是计。”
“若真是计,也得有本事让我中。”
他微微一笑,笑意中带着桀骜的自信。
“这些年,多少人想算计我?不是被我屠了,就是被我收了。”
火光打在他面上,那笑像一抹刀锋。
他忽地抬手,拍了拍拓拔焱的肩。
“别想那些没用的。”
“你啊,还是多考虑考虑——等咱们拿下平阳之后,该怎么一路南下。”
他语气平静,却透出一种霸道的笃定。
“平阳不过是门户。”
“再往南,就是他们的洛陵、临川、南都。”
“朕若踏入南境,江河自会改流。”
“到那时,大尧再无北防,天下尽入我疆。”
拓跋努尔眯起眼,望向帐外那无边的雪幕,嘴角缓缓扬起。
“听说那江南之地,花开不败,城阙如画。”
“等咱们铁骑踏入,朕要让那花,都开在咱们的盔甲上。”
“到那时,你拓拔焱,也该封王了。”
他语调极轻,却带着某种令血脉都震动的力量。
拓拔焱怔了怔,抬起头,火光在他黝黑的面庞上闪烁,神色中有一瞬的恍惚。
随即,他抱拳,低声应道:“属下谨遵大汗之命。”
拓跋努尔笑了笑,转过身,负手而立。
“去吧。”
“好好休息。”
“明日——该让这场雪,为平阳染色了。”
拓拔焱再不言语,俯身行礼,缓缓退出帐门。
风从外头灌入,吹得火光一阵摇晃,照在拓跋努尔的背上,那高大的身影像一座铁塔,冷峻而不可撼。
帐外风雪更急。
拓拔焱走出数步,忍不住回望。
那顶巨帐仍在夜色中挺立,幔顶的狼牙旗猎猎作响。
他看着那旗,神情复杂。
眼底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色。
风雪扑面,他收回目光,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脚步深陷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夜空如铁,寒风刺骨。
拓拔焱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闷意——
他明白,大汗的话看似笃定,但那种笃定,有时候,比怀疑更可怕。
因为那意味着,任何反对的声音,哪怕是忠言,也将被掩进风雪里。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走远。
风在他身后卷起白雪,慢慢吞没了那一行脚印。
而帐中,拓跋努尔依旧负手立在火前。
他望着跳动的火焰,低声自语:
“平阳……”
“该倒了。”
火光在他眼底映出一抹冷光,如同掠过雪原的刀锋。
……
雪,仍在下。
夜色深沉,风声在营帐外呼啸,呼吸都能被冻成一口白雾。
帘幕掀开的一瞬,几缕寒气顺势卷入,吹得帐中烛火晃了晃。
赵烈、韩云仞、梁桓、董延四人依次踏入中军大帐。烛光下,萧宁负手而立,面色平静,背影被火光拉得极长。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盆中木炭的轻爆声。几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行礼。
“陛下,您召臣等前来,可是有新命?”
萧宁转过身来,神色如常,目光一一扫过几人。那目光平淡到几乎没有温度,却让几人不由得心头一紧。
良久,萧宁才淡淡道:“谣言之事,办得如何?”
赵烈率先出列,抱拳低声道:
“启奏陛下,一切依旨行事。臣等已分派人手,按时散布消息。无论辎重营、南岗、东垒,皆已放出声口。属下保证,今夜之后,北境风雪之下,必有耳听闻此言。”
萧宁静静听着,神色未有起伏。
韩云仞在旁补充:“臣已命传令队暗中布置,声声入耳,务求敌探得闻。此刻风势正急,怕是到天亮时,消息便会传到敌前。”
梁桓亦抱拳道:“陛下,末将已派人潜往南壕附近,让商贾、帮工皆有所闻。若不出意外,敌探今晚便能得信。”
“很好。”
萧宁点了点头,语气淡然,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
赵烈抬眼看他,试探着问:“陛下,可还要臣等再做布置?”
萧宁并未立即回答。
他缓缓走到帐门口,伸手掀开帘幕。风雪灌入,撩起他衣袍一角。那一刻,他仿佛并未在听众人说话,只是抬头,静静地望着外头的雪。
漫天的白,冷彻天地。
他轻声道:“下雪了。”
众人一愣,不知陛下何意。
“好雪啊。”萧宁缓缓道,语气平静,仿佛自语,又似低叹,“这雪来得正是时候。”
他回身,眉目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笑不似欣喜,更像是某种已经笃定的沉静。
“接下来,是时候交给你们最后一个任务了!”
“赵烈。”
“臣在。”
“传朕之令——”
“所有兵马,自今夜起,退。”
帐中众人齐齐变色。
“退?”韩云仞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
萧宁平静地望着他,语调未变:“退至平阳城后,北关之前扎营。”
片刻寂静。
仿佛连火光都为之一滞,炭盆中的火星陡然一跳,发出一声轻响。
赵烈怔在原地。
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退?
退到北关?
那可是——后防。是他们的最后一重壁障。若平阳弃守,北关虽险,却也绝非长久之策。敌军铁骑若趁势南压,整个北防线将顷刻洞开。
这念头闪过的一刹,他心口便是一阵钝痛。
他抬头看向萧宁,只见那位年轻的帝王神色安静,目光沉如夜色,没有半点动摇。
火光映在他眼底,反而显出一种近乎冷峻的清明。
赵烈的呼吸变得沉重。那份熟悉的稳重与冷静,此刻反倒让他更加不安。
因为他太清楚,陛下从不会无的放矢。可也正因如此,这道命令的突兀,愈发让他感到——事情不对。
他垂下目光,喉头像被堵住了,想说什么,却一时间说不出口。
韩云仞站在他身后,神色同样凝滞。
“退兵?”
他几乎是用气声喃喃着,眼神里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茫然。
脑海里闪过的,是萧宁三日前的话——
“守平阳三日,敌军自退。”
那时,陛下神情笃定,言辞有力。
他们信了。
那句“自退”像一块定心石,压住了军中所有的躁动与疑虑。
他们在雪中坚守、巡防、夜练,一切都是为了撑那三日。
可如今——
三日未到,却要退了。
他脑中一阵混乱,心中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堵住。
韩云仞向前半步,又退了回来。那一步之间,犹豫、焦躁、不安全都写在眉眼里。
他望着萧宁,想从那冷静的神情中看出一点端倪,却什么都看不到。
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迟疑,也没有任何被迫的痕迹。
反而像是……在等。
在等他们的反应。
梁桓则完全愣住了。
他胸口剧烈起伏,眉头拧成一团。
“退?”
他几乎是无声地在口中重复了一遍,手指紧握,关节泛白。
那种感觉,就像一口冰水从喉咙灌入心口——冷彻、钝痛、又无从发作。
他不懂。
明明一切都布得稳妥。
谣言已散,探骑必疑,风雪可掩行迹,平阳的守势几乎是这三年来最稳固的一次。
他们已经一天没有睡觉,筹粮、布阵、安卒,一切都为这几日的决战。
若此时撤军,那之前所有的准备,不都成了虚空?
他心中生出一阵空落,像被人硬生生抽去了骨。
“陛下……”
他低声自语着,声音几不可闻。
董延则在一旁死死攥着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他原本是最老实的一位,不多言,不轻问。
可此刻,他胸中也像压着块石,闷得透不过气。
退兵——这个命令,太诡异了。
诡异到让人生不出一丝顺从的念头。
他心想:陛下明明说得那么笃定啊……那日他站在平阳壕上,眸色凌厉,风雪打在他脸上,他说“守三日,敌必退”。
那时全军都听到了。
士气正是因为那句话,才凝得如此之盛。
如今若撤,不仅是阵地的失,还会是军心的崩。
一个“退”字,或许比千军万马更可怕。
董延抬起头,眼底的迟疑几乎溢出。
可他看着萧宁,却又不敢言。
那是皇帝,是他们眼中冷静如刀的主。
没人敢贸然质问。
但不解,已化成沉甸甸的压迫,沉入每个人的心底。
一阵风自帐门吹入,火光晃了晃,几人的影子摇曳不定。
那一刻,帐中除了炭爆的轻响,再无声息。
他们都在等。
等陛下解释,等一个理由。
可萧宁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们。
那目光里没有怒气,也没有情绪,只是一种让人捉不透的冷静。
赵烈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沉声问:“陛下,恕臣冒昧——这道退令……究竟是何意?”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抑制不住的焦急。
“陛下三日前明明言道:‘守平阳三日,敌军自退’,臣等以此为誓,誓死不退。如今敌军方才探阵,未有攻势,陛下却命全军撤往北关,这——这又作何解?”
“平阳,不守了吗?”
这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带着一丝颤意说出的。
火光照在他脸上,神情里混着惶惑与痛苦。
他这一问,也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韩云仞抬头,神情同样紧绷。
梁桓咬紧牙关,沉默不语,但那一口气已经憋得胸口发闷。
董延微微颤着唇,却终究没忍住,小声道:“陛下……真要弃城?”
烛火噗地一跳,照亮了萧宁的眼。
那双眼,静得出奇。
他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缓缓转过身,负手背在身后,视线穿过帐口,望向外头的风雪。
雪仍在下,天地寂白,似乎连声音都被吞没。
那片雪光在他瞳中闪烁,映出淡淡的光。
赵烈屏住呼吸。
他看着那背影,忽然有种奇异的错觉——
萧宁并非在逃。
他是在等。
等什么?他不知道。
但那种从容,分明不是慌乱,也不是退缩。
反而像是……一种比“守”更深的谋算。
可那谋算,他们都看不见。
这让人更惶恐。
因为不知陛下在想什么,就等于——他们连自己要去哪里,都不知了。
韩云仞张了张嘴,想再问一句,却被赵烈用眼神止住。
赵烈明白,再问下去,只怕要触陛下逆鳞。
可他心里仍有股压抑不住的焦躁,胸腔像要炸开。
他咬了咬牙,抬头望向那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