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会议室内,支持贾老板、陈阳的声音开始占据上风,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以赵德海为首,怒斥此举败坏行规,辱没祖宗;另一方则以贾老板、童老板等人为代表,力争变废为宝、利国利己。
争论声越来越高,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刚才还弥漫着古雅气息的会议室,此刻俨然成了喧嚣的菜市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汗味和越来越重的火药味。
钱会长手里的核桃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转着,“喀啦…喀啦…”声音稳定得如同心跳。他那双眯缝着的眼睛,在激烈的争吵中显得格外沉静,目光偶尔扫过沉默的陈阳,又掠过情绪激动的众人,像是在权衡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几乎要失控时,钱会长手中的核桃突然停住了。
那“喀啦”声的消失,像是一个无形的开关。争吵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
钱会长缓缓睁开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射出两道异常锐利、洞彻世情的光芒。他脸上那弥勒佛般的和气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沧桑的凝重。
他没有看争论的双方,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窗外。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我说两句。”
钱会长默默喝了一口茶水,扫了一眼在座的人,“你们都知道我是家传的手艺,但没有人知道,我这家传,是怎么传下来的,今天我就说说。”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钱会长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缓,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岁月的重量,“八国联军进了京城。我家老太爷,当时是琉璃厂‘宝韵阁’的二掌柜。”
“铺子里…有件康熙官窑的豇豆红柳叶瓶,釉色温润得像少女的脸颊,是老太爷的命根子。洋兵砸开铺门的时候,老太爷把那瓶子死死抱在怀里……”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陈阳侧头看向了钱会长,他听宋青云说过,钱老板眼力虽然不算出众,但确实家传的本事,以前一直不知道,今天钱会长说出来,陈阳心里不由惊讶了一下,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往事攫住了心神。
“……领头的,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军官,腰里挎着刀,手里拎着枪。”钱会长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看上了那个瓶子,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拿来!’”
“老太爷跪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破了,血糊了一脸,求他放过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那军官…笑了。”钱会长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在模仿那个残忍的笑容,“他拔出腰刀,用刀尖指着老太爷怀里的瓶子,说:‘不给我,你死,之后我砸了它;给我,你活!’”
“喀啦…”钱会长手里的核桃无意识地又转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老太爷…给了。”钱会长缓缓吐出这三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眼睁睁看着那洋人军官,像拎个破酒壶一样,拎着那价值连城的柳叶瓶的脖子,大笑着扬长而去。”
“老太爷…回去就吐了血,没熬过那年冬天。”
沉重的寂静笼罩着会议室,连窗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似乎都暗淡了几分。赵德海脸上的激愤僵住了,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塌下了肩膀。童老板眼中那点市侩的精光也消失了,变得有些茫然和沉重。
钱会长轻轻吁出一口浊气,那气息悠长而疲惫,仿佛也带走了那个遥远年代的烟尘。他慢慢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陈阳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痛楚,有屈辱,有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狠戾的决断。
“一百年了…”钱会长的声音重新响起,低沉,却像绷紧的弓弦,蕴含着即将爆发的力量,“我们被人抢,被人骗,被人指着鼻子骂东亚病夫,好东西被一船一船地运走…我们的祖宗,在天上看着呢!”
他猛地将手中的两颗核桃“啪”地一声按在桌面上!那清脆的撞击声,如同惊堂木拍案,震得所有人心脏都是一跳!
“陈老板,”钱会长看了看陈阳,一边嘴角轻轻翘了一下,目光灼灼,如同两道实质的火焰,“你这出‘瓷戏’,我钱某人,跟你唱了!”
他霍然站起,消瘦身躯此刻却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扫视全场:“我代表江城古董协会,全力支持陈阳!”
“另外,不强求大家,想参与的,回去把库房里那些占地方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民仿清的,清末民初粗制的,釉面有损但器型尚可的…甭管是碗是盘是瓶是罐,都给我翻出来!凑够五十件!要快!”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尤其是脸色灰败的赵德海,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意味:“这不是坑蒙拐骗,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钱会长轻轻哼了一声,“用洋人最爱的‘东方故事’,用他们自己定的‘游戏规则’,把当年被抢走的东西…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洋老爷们也开开眼,见识见识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
“凑够五十件?”有人小声问。
“对!你们这次只需要凑够五十件!”陈阳默默点点头,看着大家说道,“有二十件,我出;剩下的三十件,我自有安排!”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谁有意见?”钱会长将手拍子在了桌面上,他最后一句提高了声调,目光如电。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赵德海嘴唇动了动,最终颓然低下头,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贾老板等人则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浮起跃跃欲试的神色。
钱会长的话,尤其是那段屈辱的家族往事,像一柄重锤,砸碎了所有“体面”的犹豫,将一种更原始、更血性的东西激发了出来。变废为宝的生意经,此刻被赋予了洗刷国耻的悲壮色彩。
“明白了,钱会长,我们这就回去准备。”
“钱老板,你就放心吧,我回去就翻库房!”
“妈的,干了!就当给老太爷们出口气!”
钱会长看着眼前迅速转变的局面,重新坐了下来,脸上又慢慢浮起那熟悉的、弥勒佛般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带着一丝冰冷的、复仇般的快意。
他拿起那两颗被按在桌上的核桃,再次轻轻盘玩起来。喀啦…喀啦…的声音,重新在会议室里响起,节奏沉稳,仿佛擂响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