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厚重的天鹅绒,缓缓落下,将江城笼罩在一片浓郁的墨色里。霓虹初上,却敌不过这夜色深沉的压迫感,白日里喧嚣沸腾的都市逐渐归于沉寂,只有江面上偶尔闪过的渔火,以及远处轮渡低沉的汽笛声,给这空旷的街巷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那声音裹挟着潮湿的水汽,穿过空旷的街道,在昏黄的街灯下打着旋儿,带着几分萧瑟,几分寂寥。
子阳寄当行里,一盏老式白炽灯在头顶摇晃,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陈阳坐在堆满杂物的木箱上,手指按揉着酸胀的眉心,试图驱散一整天下来的疲惫。
秦浩峰斜倚在一旁的架子上,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咔声,显然这一下午的忙碌让他腰酸背痛。
柱子蹲在地上,手里夹着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烟圈,时不时抬眼瞄一眼面前的几个木箱,盘算着里面装着的“宝贝”。
劳衫则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个小手电筒,细细查看着一件刚翻出来的瓷器,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
“哎,我说,”秦浩峰活动着肩膀,打破了沉默,“忙活这两天,晚上总得好好搓一顿吧?”
他挤眉弄眼地撞了撞陈阳的肩膀,“哥,别告诉我你打算请我们去哪里吃?”
“去去去!”陈阳笑着看看秦浩峰,没好气抬手点点秦浩峰,“当然得请你们吃顿好的!”
“好歹也是从一堆破烂里淘出来的'宝贝',这个点了,咱们一会关上门,直接去鲁福楼!”
“嘿嘿,哥,别去鲁福楼了,”柱子咧嘴一笑,弹掉手里的烟灰,“往前两条街那家川味火锅不错,味道正宗,就是人多,得早点去占座。”他说着,又低头看了看脚边几个打开的木箱,“这些玩意儿都收拾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劳衫终于抬起头,关掉了手电筒,“就剩这几件了,一会我收拾好就行了。”他走到几人跟前,随手拿起一件瓷器对着灯光照了照,“别说,这次还真淘到几件好东西,够咱们消化一阵子了。”
几人正说笑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迟疑的脚步声。那声音不重,却带着几分犹豫和试探,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紧接着是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劳衫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回头看向门口,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哎呦,”劳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怎么来了?”
听到劳衫这么说,几人同时动作一顿,眯起眼望去。光影交界处,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渐渐清晰。陈阳、秦浩峰、柱子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动作整齐划一地扭头望向门口。
光斑尽头,一道身影正从暗处缓缓挪出。初时只瞧见一双发亮的皮鞋,紧接着是打着补丁的裤管,再往上,一件洗得发白的咔叽布外套裹着一个干瘦的身躯。来人腰背微驼,像一把被岁月压弯的老弓,脚步迟疑,踩在地面的每一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随着距离拉近,那张在白日里曾怒目圆睁、涨成猪肝色的脸逐渐清晰起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天在协会跟陈阳拍桌子的赵德海。
此刻的赵德海与白日判若两人,那张脸上不再有慷慨激昂的愤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昏暗的光线下,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泛着油光,几缕稀疏的白发被汗水浸透,贴在枯瘦的头皮上,显得愈发憔悴。
最引人注目的,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那包大概是用了很久,皮革表面磨得发亮,边角处甚至有些开裂。
赵德海的双臂死死箍着旅行包,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指节突出,仿佛这包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又像是里面装着什么让他坐立难安的物什,让他一刻都不敢放松。
他整个人像是一只受了惊的虾,微微颤抖着,脚步迟缓而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力气。
“陈…陈老板……”赵德海终于挪到了门口,扶着门框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斑驳的铁皮,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片生锈的铁片相互刮擦,与白日那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词判若两人。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咽下了某些难以言说的苦涩,“你们这是准备打烊了?这么晚还过来,真是叨扰了……”
陈阳没接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赵德海,目光沉静得像一汪深潭,没有半点涟漪。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丁点儿惊讶,就那么平静地审视着对方,活像一尊泥塑菩萨,在昏暗中透着股冷冰冰的威严。
这种沉默像块沉甸甸的铅块,直直砸进赵德海怀里,让他本就佝偻的身子愈发蜷缩,脊背几乎要弯成九十度,活像一把破旧的折叠椅。
他额角的汗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细碎的光,呼吸也愈发急促,喉结上下滚动,那副模样,像极了怀里紧紧抱着的旅行包——既想死死护住,又恨不得立刻扔出去。
“哎呦呵,看出来了?”秦浩峰怪腔怪调,模仿着戏台上老旦的唱腔,撇着嘴,眼神轻蔑地扫过赵德海那张堆满谄媚的脸。
白天在协会开会的事情,陈阳回来绘声绘色地跟三人学了一遍,秦浩峰自然对赵德海的光辉事迹了如指掌,此刻见到这老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而且一看就是带着物件来的,屁股想都知道他肯定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心中更是鄙夷到了极点。
“这不是我们义正辞严的赵老板么?”秦浩峰故意拉长了音调,眼中满是戏谑,“怎么,白天那股子正气呢?那个说我哥什么来着……卖祖宗、其心可诛,对吧?”
“您这么清高,可别我们店里进!”
赵德海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秦老弟,你别这么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颤抖,“我那是……我那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劳衫也忍不住插嘴了,语气中满是不屑,“赵老板,现在清醒了?那一会你糊涂还犯不犯?要是继续犯,您还是现在走吧!”
柱子在一旁冷哼一声:“白天拍桌子的时候可不见您糊涂,那个架势,恨不得把我哥给生吞活剥了。”
这个点赵德海找过来,不用问都知道他有事找哥,“那就不好意思了,赵老板,我们今天关门了,您要是有事,明天再来吧!”
“别介,别介!”赵德海几乎是跳起来喊道,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和恐慌,“陈老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真的是知道错了!”
说着,赵德海抱着旅行包,在几人目光注视下,很自然的走进来了。不但走进来了,而且还自然的坐在了陈阳旁边。
“哎,赵老板,您这是干什么?”秦浩峰故作惊讶地说道,“这可不像您的作风啊,白天不是还说我们陈哥是败类吗?现在怎么又贴上来了?”
“我……我那是……”赵德海的额头上汗水更密了,几乎是一颗颗往下滴,“我那是被猪油蒙了心……”
柱子直接站了起来,刚想上前,陈阳微微抬手,示意柱子坐下。
赵德海见状,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又紧张起来。他坐在陈阳旁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后面的话:“那个什么.....陈老板.....”
“您说。”陈阳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但那种淡漠中透露出的威严,让赵德海浑身一颤。
“白天…在会上…是我老糊涂了,目光短浅、不识大体…”他说的有些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躲闪着陈阳的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老糊涂?”陈阳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赵老板,您今年多大了?”
“六十七……不,六十六……”赵德海结结巴巴地回答。
“六十六岁,在这行里做了多少年了?”陈阳继续问道。
“二十多年了……”赵德海的声音越来越小。
“六十六了,干了二十多年.....”陈阳默默点燃了一根香烟,“时间真是不短了,怎么说糊涂就糊涂了?”陈阳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地割着赵德海的心。
说着,陈阳冷笑着看看赵德海,“要不,赵老板回家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