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不怀疑徐阶的能力。
让高拱滚蛋对徐阶来说并非难事,哪怕他是皇帝的老师,哪怕他是皇帝的心腹,一样不管用。
嘉靖皇帝的首辅大学士,岂是浪得虚名?
可徐阶到底还是误判了。
既误判了高拱,也误判了他张居正。
以为学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却不知,学生不但知其二,还知其三,其四。
高拱的用意,张居正完全看透了。
除去以上所述,高拱还有第三层用意——太上皇、永青侯!
甚至向皇帝表白自己都是捎带手,更大的目的是向太上皇、永青侯表白自己。
太上皇是不管事了,可不代表他的话不管用,且就新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性格,也注定了会向太上皇取经。
高拱此举可以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从根本上来说,却实实在在利好大明江山,利好朝廷财政,太上皇不可能坐视不理。
让高拱滚蛋不难,断绝高拱的政治生命,根本不可能!
还有一个永青侯。
于永青侯而言,高拱这样的人出发点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志同道合,只要目的性一致,他没可能不保!
真就是太上皇天命不多,有永青侯在,高拱亦可无忧。
不过,徐阶有一点说的很对,归根结底高拱这是在玩火,玩火者,惹火上身在所难免!
高拱此举冒着极大的风险,即便成功了,有太上皇、永青侯在,他也必须兑现自己的政治承诺。
如此,便引出了第四层用意!
明知如此,还要如此,说明高拱做好了未来兑现政治承诺的准备,改制不是说说而已……
权谋算计是真,为君为国亦是真。哪怕掺杂了许多个人利益,掺杂了许多私心,可不妨碍这是个可敬的人。
此刻,高大人的形象,在张居正心中真正意义上高大起来。
无论政治权谋,还是政治主张,高拱都完美契合张居正的价值观。
这是一个可怕的政敌,也是一个可敬的政敌……
张居正心怀激荡。
是的,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把高拱当做政敌看待,而非官场朋友!
立志于李青第二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官场朋友,也不需要官场朋友。
‘与这样的人做政敌,自当奇妙无穷……’
张居正嘴角微微勾起,勾勒出笑意,本着对徐师的感恩,他最后一次劝道:
“徐师,您这般……也是在冒险啊!”
徐阶深吸一口气,道:“我当然明白,可我有的选吗?高拱都无所不用其极了,我还有其他路可走?”
顿了下,“皇上的确对高拱颇为宠信,可皇上是皇上,是天下共主,九州四海、百兆生民,孰轻孰重,皇上自有决断!”
张居正哀叹一声,不再相劝。
也不能再劝了,再劝徐师估计又要起疑了。
张居正轻叹道:“徐师,学生不能踩着高拱上位,徐师是国之干臣,皇上于公于私都不会对徐师如何,可学生……”
徐阶默默点头,有些歉疚,又有些无奈,叹道:“叔大,你这仕途……当真是坎坷啊。”
这倒是实话,一个受永青侯赏识,又有内阁大学士提携,且自身的政治能力,政治智慧也是顶尖,可就是……
升不了官!
不止徐阶,有时候张居正都如此作想。
是不是祖坟那边出了问题?
不过,张居正自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拔得头筹!
而且这一天,并不十分遥远。
张居正吁了口气,自责道:“是学生辜负了徐师栽培。”
“哎?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只能怪……时运不济。”徐阶感叹道,“叔大啊,为师从未对你失望过,为师始终相信,你终能乘势而起,我如你这般年龄时,远不如你。”
对这个学生,徐阶是真的很满意。
对这个老师,张居正也是发自肺腑的感激、尊敬。
不过,张居正对徐师政治主张,政治作为……并不肯定。
这个清流首辅,太会做官了,对皇帝是,对官员亦然,总能让所有人尽量满意。
这样的首辅好吗?
当然好!
也真心不容易!
这样的首辅不好吗?
也不好!
总想兼顾两头,总想万事大吉,却放弃了许多。
嘉靖朝的丰功伟绩,全赖嘉靖帝的强手腕,徐大首辅只是润滑剂,一直致力于两头都不得罪,尽可能维持君臣相对友好。
有功吗?当然有!
可只适用于嘉靖这样的皇帝。
新帝不似嘉靖皇帝,也万做不到嘉靖皇帝那般,若徐大首辅还坚持一惯的路线,于大明而言并非好事。
相较于徐阶,高拱年轻,张居正更年轻。
年轻和更年轻的他们,其内心深处,很看不上徐阶这样的老人。
功利,他们也有,可年轻的他们,除了功利,也都想一展胸中抱负,青史留名。
而徐阶追求的却是……完美官僚。
这也是张居正感慨徐阶老了的另一层原因!
如此大明,如此时代,若还奉行古早的中庸之道,便只能是庸!
时代变了啊……
张居正收回思绪,说道:“徐师过誉了,居正哪能与您相比,对高拱,学生人微言轻,也帮不上忙,强出头,惹得皇上厌恶学生是小,怕是也会连累的徐师,让皇上误以为徐师……无所不用其极。”
“这件事,还用不到你。”徐阶明白张居正的担忧,又见张居正一脸关切,心中涌出暖意,轻笑道,“也不用担心,为师不弹压,便是最大的放纵,都无需亲自动手。”
张居正微微点头,说道:“学生还年轻,当务之急,徐师自身才是首要,新帝初登大宝,正值雄心勃勃之际,徐师又是百官之首,于君于国而言,都要爱惜自己。”
徐阶含笑颔首,承诺道:“待高拱的风波过去,为师会亲自向皇上举荐你。”
“徐师……”
“不必多说!”徐阶淡然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我只是为国举贤罢了。”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恭声称是……
走出徐府,张居正微微仰起脸,胸中忽生出一股难言的豪情壮志。
如此大明,如此时代,如此皇帝,如此政敌……
太浪漫了。
对张居正而言,这是极致浪漫的时代。
什么风花雪月,什么才子佳人,与这样的时代,这样时势相比,狗屁不是!
嘉靖皇帝的退场,永青侯的离开,徐阶的‘老迈’,使得这座偌的大舞台,有了充足的表演空间。
接下来,这注定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精彩时刻!
而张居正……要做戏霸!
另一边。
高拱亦有此感。
相较于张居正,他的心情更为激荡,对徐阶瞧不起,他亦更为纯粹。
一时的挫折不算什么,短暂的离开,只是为了更好的归来……
高拱仰脸望天,不悲反喜。
对自己接下来的遭遇,高拱心知肚明,不论徐阶选择走哪一条路,都不妨碍他达到政治目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阶啊,你老了,也有点不知进退了,这首辅之位,我高拱势在必得,这首辅,也不该这么做……
再一边。
朱载坖愁的不行。
平心而论,他也是赞成高拱的,无他,高拱的主张,可以为朝廷带来额外创收,从长远来看,也能缓解社会矛盾……
问题是高拱太急了。
可他还没上车,高拱一脚油门,扬长而去,这让他无所适从,抑郁难当。
气归气,人还是要保的,于公于私,朱载坖都要保下高拱。
如张居正所想,朱载坖也是想做出一番功绩的,虽然他能力比不上父皇,但他可以走君臣共治这条路。
而高拱,就是他的得力臂膀。
朱载坖怎会自断臂膀?
除非……
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压力!
“话说,不会闹大吧……”朱载坖喃喃自语,“要不要给父皇写封信,说明情况呢?唉,还是算了吧,不然父皇又要以为我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朱载坖纠结了好半晌,才下定决心,扬声道:
“来人!”
站殿小太监立时上前,“奴婢在。”
“传谕,让高拱就今日朝会所奏,写一封检讨,另,京察之事上交内阁办理,罚俸半年,禁足三个月,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朱载坖做了一系列惩罚,却都不痛不痒。
小太监恭声称是,急急去了。
“只是说一嘴,又没有真正推行……群臣的怒火当也不会太大,唉,这个高拱,还真是恃宠而骄,让他沉淀沉淀也好,朕这次就帮你戒骄戒躁……”
朱载坖揉着眉心,只觉这朝局有些要乱起来的节奏,不禁心力交瘁。
“唉,也不知父皇何时才能玩尽兴,何时才能回来……”
朱载坖想他爹了。
哪怕他爹什么都不做,只要他爹在,他心里就踏实,就没那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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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
威武楼雅间,兄弟二人相对而坐。
“我说,你就不担心新帝登基,朝局不稳?”
朱厚照实在肉疼,地主家也经不起这么造啊。
“那什么,要不你回去看看吧,大局为重。”朱厚照讪讪道,“等你啥时候再来,哥一定给你安排好,走吧,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