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朱载坖道:“你比父皇命好,你也没辜负这好命,足够争气……不过,父皇还是想说,今日之事,你大可不必当真。”
“啊?”朱翊钧傻眼。
“呵呵……你是不是以为父皇恋权不放?”
朱翊钧定了定神,摇头道:“父皇若真是恋权不放,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再说,我大明的父子,又岂是汉唐能比?太祖与成祖,成祖与仁宗,仁宗与宣宗……孝宗与武宗,皇爷爷与父皇,从未有父亲提防儿子,皇帝忌惮太子的情况发生。”
朱翊钧正色道:“皇家无亲情,不适用于我大明朝。”
“嗯…,这话说的一点不错。”
朱载坖轻叹道,“皇爷爷把这江山交给父皇时,没有一丝丝迟疑、眷恋,你是父皇的儿子,父皇又怎会舍不得交给你?只是……你还是太年轻,也太天真,如此,对你太过不公啊……”
朱翊钧迟疑道:“父皇,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父子有什么不可说的?”朱载坖失笑道,“有话直说便是,不要忌讳什么。”
“哎,儿臣斗胆了。”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干笑道,“其实,今日皇爷爷的一句话,儿臣深以为然。”
“哪句?”
“您之砒霜,我之蜜糖!”朱翊钧讪讪道,“儿臣很愿意为父皇分担,也很愿意提前履行自己的责任,请父皇相信儿臣。”
朱载坖怔然……
“父皇可是……以为儿臣是盲目自大?”
“盲目自大,也比心虚自卑来的好。”朱载坖微微摇头,“你还是不明白‘皇帝’这两个字的分量。”
“九五至尊,四海共主……威风吗?当然威风!”
“可是威风之下,还有着无尽的酸楚,这偌大的江山,这万万生民,还有数以万计的臣子……上,承载着列祖列宗期望,下,承载着无数臣民的欲望,又岂是只有表面威风?”
朱载坖怔然道:“记得父皇登基前夕,你皇爷爷曾语重心长的对父皇说——父亲希望你清楚了解了不美好的一面之后,还能保持乐观美好的心态,去面对时代的惊涛骇浪。”
“呵呵……结果你也看到了,父皇让你皇爷爷失望了。”
朱载坖怅然道,“父皇远不如你皇爷爷,亦不如列祖列宗,父皇不想让祖宗失望,可越努力,越绝望……”
朱翊钧皱着小眉头,说道:“儿臣愚钝,实不明白父皇何以这么想。”
“那是因为你还不明白。”
“请父皇教我。”
“真相太残酷了。”
“儿臣不怕!”
“……”
朱翊钧认真道:“儿臣明白父皇是为了儿臣着想,是怕打击到了儿臣,可是父皇,惯子如杀子,您说与不说,终有一日儿臣都要独自面对,如能早些得悉,早些有心理准备,也能更好的应对未来的惊涛骇浪,不是吗?”
朱载坖眸光闪动,缓缓笑了,由衷道:“关外一年,你真的成长了许多。”
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嘿嘿道:“儿臣身为储君,不敢虚度光阴。”
“嗯……”
朱载坖似乎在酝酿措辞,朱翊钧不再出声……
许久,
“皇权越强,皇权越弱,皇权越弱,皇权越强。儿啊,你可知这句话的真正涵义?”
朱翊钧蹙眉沉思片刻,缓缓摇头:“儿臣不知。”
“以前父皇也不知,之后父皇知了却不自知……”朱载坖幽幽叹息,“直至今日你皇爷爷再度提及,父皇方才大彻大悟。”
朱翊钧忙端正坐姿,认真聆听。
“你以为,大明天下事,皇帝说了算吗?”
“这个……自然是算的,我大明立国两百年,国力一直蒸蒸日上,百姓富足,万民归心,权利架构亦无纰漏……皇上说话当然算数。”
“这样说不为错,可这样理解就太浅显了。”朱载坖淡淡道,“其实,皇帝说了不算,不是因为臣子掣肘,亦不是因为富绅从中作梗。”
“是因为……?”
“因为……它。”
“李先生……永青侯?”
“不是他,是它。”朱载坖沉吟道,“它不是官吏富绅,亦非平头百姓,它不是人,它是一种力量,一种无法匹敌的力量,皇帝不行,六部九卿不行,李青亦不行。”
“当你看到它,去面对它时,你会发现……它如无止境的大山,它如深不见底的深渊,是那么的令人绝望。”
“它是各个阶级,数千年的文化传承,以及万万人共同编织的一张大网,哪怕是我们这样的至尊,也在这张大网中,难以挣脱……”
“如果给它起一个名字,我想冠名以‘时代’最为贴切。”
朱翊钧大眼睛满是震惊,这与他印象中的父皇迥然不同。
自懂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父皇的博学,父皇的不凡……
朱载坖兀自说道:“这样说你很难理解,还是举个例子吧,嗯……让我想想……”
朱翊钧不自觉屏住呼吸,唯恐扰了父皇思绪。
好一会儿,
“你是在金陵过了年回来的,当知道金陵日报吧?”
“嗯,儿臣知道,那边的报纸十分畅销,不止金陵日报,还有大明月报,对了,张居正目前正在着手往大明日报上发展。”
“你可知大明日报的国策,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会催生出高效的生产力!”朱翊钧脱口而出。
朱载坖一怔,平静的面庞上满是震惊。
“父皇,儿臣见过。”朱翊钧说。
朱载坖缓缓点点头,欣慰道:“你比父皇预想的还要出色,出色许多。”
顿了下,“的确如此,可这并不是最大的目的。”
“啊?这还不是最大……”朱翊钧张大嘴巴,“最大的目的是什么?”
“推动各阶级的流动。”
朱载坖沉吟着说,“现在的你,肯定会以为生产是第一位,可当你站在父皇这个位置上,坐上了龙椅,你就会明白,资源的分配才是第一位。”
朱翊钧不太认同,却也没抬杠,只是点点头。
“推动各阶级的流动,会带来什么影响,你可知道?”
“儿臣……”一向自信的小家伙,有些不自信了,“请父皇示下。”
“会使得皇权越来越稳固,也会使得皇帝越来越不被需要……最终,会导致皇帝成为吉祥物,朱明朝逐渐消亡……”
朱载坖问道:“你可能接受?”
“儿臣……”朱翊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反问道,“父皇呢?”
“不能接受,无法接受。”朱载坖叹道,“这便是我痛苦的根源,且更让我痛苦的是,我非但没能力阻止,还会不由自主的去迎合它,不只是父皇我,所有人都在迎合它……”
“提出这项国策的人是李春芳,可真是李春芳凭空想象的吗,并不是,是它让他这么做的……”
“父皇!”
“嗯?”
“儿臣以为您说的不对。”朱翊钧鼓足勇气说。
朱载坖并不生气,温和笑道:“说说你的观点。”
“不是它,是他,是李先生,是永青侯。”朱翊钧说道,“是永青侯推动简化字普及,主张普及教育,是永青侯先在金陵开办日报做试点……最终,才有了这一切。”
朱载坖颔首道:“的确如此,可你把你的李先生想的太强大了,你可以说是他引领了时代,可你不能说是他左右了时代,他催生了它,它却左右了他……”
“其实,我也是今日才真正想明白这些。”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我真正的痛苦来源是出于愧疚——眼睁睁的看着大明王朝走向末路,亲手推着大明王朝走上绝路。”
朱载坖深吸一口气,严肃道:“而你,我的儿子,大明的储君,未来的皇帝,你能接受吗?”
朱翊钧没有第一时间作答,问道:“父皇,皇爷爷知道吗?”
“当然知道!”
“皇爷爷接受了吗?”
朱载坖默了下,轻轻道:“不一样的,你皇爷爷退位时,还未真正进入这个时代,亦或说,你皇爷爷并未亲手推着大明王朝走向末路。”
“可到了父皇这里……父皇无能为力,你也无能为力。”
朱载坖呼了口气,再次问道:“你能接受吗?”
“可以接受!”朱翊钧十分干脆利落的给出答案,“我能接受,我还会主动的迎合它,推动它加速往前走。”
朱载坖眯起眼眸,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沉默良久,问:“为何?”
“父皇,做皇帝好吗?”
朱载坖哑口无言。
“既如此,何以恋恋不舍?”
“可是……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朱翊钧笑了笑,问道:“父皇您说,历朝历代为何会走向灭亡?会不会是因为他们也不能接受,会不会是因为他们不能接受,所以才过早灭亡?”
“古往今来,论国祚之绵长,唯周尔。”朱翊钧说道,“今日听父皇一席话,儿臣以为周代国祚之所以冠绝古今,正是因为周天子没有事无巨细干预天下,只让各诸侯国,以当时的时代,去因地制宜的发展……”
“如今,我大明把权力给了更底层的百姓,把权力更为分散的往下放……焉知国祚不会超越周?”
朱载坖默然良久,神情复杂的说:“你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