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风雪消弭,银装素裹逐渐晕开……
与此同时,各地的灾情平缓度过,八成以上的受灾百姓转危为安,一成有余的百姓却是没能熬到春暖花开。
不幸中的万幸,这次的灾情涉及省份虽多,波及面却不算很大,再加上朝廷拨付了大量赈济钱粮,地方官府沾了些许的油水,也无尸位素餐,没有导致激起民变……
进入四月,气候终于大幅度回暖,受灾各地重新恢复生产。
辽东方面。
高升的李成梁干劲儿旺盛到爆表,一路风驰电掣,以雷霆之势风卷残云,短短数月时间,就荡清了多起暴乱……
一切又都步入了正轨,代价是朝廷的财政预算,足足增加了两百万两。
……
七月初。
李成梁接到传召诏令,只当是自己接连立下大功,皇帝龙颜大悦,要给自己进爵,立即日夜兼程,赶赴京师……
~
乾清宫。
“李成梁,李成梁,靠棵大树好乘凉……”朱翊钧翻阅着冯保刚送来的档案,面露戏谑,“这厮该不会真以为朕要给他进爵吧?”
这时,殿外小黄门走进内殿,恭声道:
“禀皇上,辽东指挥使李成梁,请求面圣!”
“宣。”
朱翊钧合上李成梁的档案,微微后仰,端起茶杯轻轻抿着……
一刻钟后,已知天命的李成梁,随小太监缓步走进大殿,瞧了眼龙椅上的皇帝,立即大礼参拜——
“微臣李成梁,参见吾皇万岁。”
“嗯,平身吧!”
“谢皇上。”
李成梁缓缓起身,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敬,神情振奋。
朱翊钧放下茶杯,含笑问道:“李爱卿,还记得你我君臣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吗?”
“臣……记得。”李成梁悻悻然,避重就轻的恭维道,“一晃十年过去,皇上愈发英明神武了。”
“阿谀奉承?”
李成梁一僵,连忙叩首,“臣句句肺腑,字字真心。”
“哈哈……”朱翊钧蓦然大笑,“堂堂辽东都指挥使,竟是这般胆小吗?”
“臣……臣非是胆小,臣只是太敬畏皇上了。”李成梁一头抢地,恭敬说。
皇帝可以开玩笑,臣子却不能当玩笑。
李成梁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这次受召进京,怕不是给自己加官进爵的,可能……甚至……是兴师问罪来的。
念及于此,李成梁激动尽消,只剩下惶恐了。
惶恐之余也很困惑,自己高升明明是皇帝的拔擢,而且自己的战功完全对得起皇帝拔擢,皇帝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正惶恐呢,却听皇帝温和笑道:
“爱卿快快请起,多起民乱同时爆发,爱卿只用了短短三个月,就迅速平定,居功至伟啊。”
闻言,李成梁稍稍放松了些,缓缓起身,恭敬道:“仰仗皇上天威,多赖将士用命,臣何功之有?”
“哎?是你的功,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朱翊钧指了指御案上的档案,说道,“辽东诸多卫所之中,单论军功,无人能与爱卿相提并论,与爱卿相比,都是酒囊饭袋。”
“呃呵呵……皇上谬赞了,臣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李成梁干笑,实在摸不清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使出万能公式——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
朱翊钧笑了笑,说:“隆庆五年,爱卿任职辽东铁岭卫千户,至隆庆十年,平息辖地民乱多达十二起,成功晋升辽东铁岭卫指挥佥事,不容易啊……”
“其实,即便今年不出这乱子,以爱卿的军功的和资历,也该晋升辽东铁岭卫指挥使了。”
“本来朕还担心爱卿贸然晋升,会引旁人侧目,甚至会影响爱卿平乱……事实证明,是朕多心了。”
李成梁听着皇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车轱辘话,不明所以的同时,又紧张起来,恭敬道:
“这都是皇恩浩荡!”
“嗯…,是皇恩浩荡!”朱翊钧颔首,“可这浩荡的皇恩也不只针对爱卿你啊,多少臣子都是皇恩浩荡了,他却接不住浩荡的皇恩……如爱卿这般,不但能稳稳接住,还能不负皇恩,着实少见啊。”
“呃呵呵……皇上过誉了。”
李成梁干笑连连,心情愈发忐忑。
明明皇帝说的都是欣赏之语、溢美之词,可他总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呵呵……爱卿紧张什么啊?”
“臣,臣没有……”李成梁咽了咽唾沫,讪然道,“臣年过半百,也才进了两次宫,臣怕君前失仪。”
朱翊钧哑然失笑:“朕这里没那么多规矩,爱卿不如如此。”
李成梁称是,心中却愈发紧张、慌乱了。
皇帝什么都还没说呢,他就开始自乱阵脚了。
“敢问皇上,臣是不是……哪里对的不够好?”
朱翊钧哈哈一笑:“爱卿这样说,让辽东诸多卫所的将官情何以堪?瞧瞧,这御案上,可都是爱卿的军功呢。”
李成梁讪然赔笑,努力维持镇定,袍袖下的手掌心却已沁满汗水。
直觉告诉他,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可他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儿。
明明是皇帝主动升他的官儿,而他也对得起皇帝的隆恩……
正苦思冥想呢,
却听皇帝忽然问:“爱卿平时可读兵书?”
李成梁一怔,躬身回道:“臣虽是粗人,不通文墨,可身为武将,岂可连兵书都不看。”
“嗯…,好啊。”万历皇帝似是突然来了情绪,道,“朕考考你,如何?”
“好……好的啊。”李成梁硬着头皮应承,一颗心七上八下。
“让朕想想……”
朱翊钧摩挲着下巴,似是要考他一个旷世难题。
见此,李成梁的一颗心,更七上八下了。
不知煎熬了多久……
皇帝忽然一击掌,“啊,朕想到了。”
高度紧张的李成梁,被这一惊一乍吓得一哆嗦,声音都变了强调,“请,请皇上示下。”
朱翊钧上身前倾,一只胳膊肘撑着桌面,笑眯眯的问:
“敌兵形未成,胜之无赫赫之功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请爱卿为朕解惑。”
李成梁略一愣怔,不过脑子便答:“回皇上,这段话是说……如果敌人还没有形成有效的阵型,那么战胜他们并不会获得显著的战功。”
“是这个意思?”
“是!”李成梁已乱了阵脚,连忙自证,“这段话还有延伸——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弈者通盘无妙手,善医者无煌煌之名。”
“嗯嗯,朕明白了,爱卿果然博学。”朱翊钧笑眯眯道,“难怪爱卿能立下这么多军功呢,原是兵法学的好啊。”
李成梁也一脸轻松的笑了。
正欲矜持一下,谦虚两句,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顿时面色大变,慌忙下跪,叩首——
“皇上,臣……臣,冤枉啊。”
“爱卿这是做甚?”朱翊钧大感惊奇,随即怒道,“爱卿立下如此大功,竟还有人敢冤枉爱卿,是谁,爱卿但说无妨,不管是谁,朕都为你做主!”
“臣……”李成梁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快说是谁!”
李成梁人都傻了,吭哧半晌,憋出一句:“臣……臣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朱翊钧勃然大怒,“好啊,把朕的功臣都欺负成这样了,当真是好大的本事……”
李成梁:(⊙_⊙)?
“如果朕没猜错的话……是张居正吧?”
李成梁:(⊙O⊙)…
“果然是他,来人!”
小黄门快速上前。
“传张居正觐见。”朱翊钧冷冷道,“爱卿无需惶恐,朕会为你做主!”
李成梁头都要炸了。
张居正是什么人?
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
别说自己一个指挥使,纵是坐上辽东署都督同知的位子,面对人张居正,也一样得点头哈腰。
“不是,不是张大学士,皇上……没人冤枉臣,是臣胡说八道……”
李成梁带着哭腔道,“真不是张大学士,是臣的错……对,都是臣的错,是臣没有预防好,才导致出了民乱,臣非但无功,且还有罪……请皇上降罪!”
李成梁头磕的邦邦响。
朱翊钧一脸愕然。
小黄门见皇帝迟迟不下令,懂事地退向一旁,双耳不闻窗外事。
良久,
“朕说爱卿有功,爱卿却说自己有罪……”朱翊钧嗤笑道,“爱卿的意思是……朕错了?”
李成梁:(キ`゚Д゚´)!!
这一刻,他觉得他活不成了。
皇帝这分明是往死里逼他。
可李成梁不想死,他想活啊……
于是只翻来覆去的说车轱辘话——
“世上无不是的君父,皇上没错,皇上怎可能会错,都是臣的错……”
朱翊钧怒叱:“朕肯定了你,你却说自己错了,这不还是朕错了?”
“啊?”
李成梁都惊呆了——不是,还能这样吗?
我为大明立过功,我为大明流过血,流过汗,我……真就非死不可吗?
惊悚,委屈,不甘……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勇气在胸腹荡漾开来。
李成梁一咬牙,一梗脖子,道:“皇上没错,臣也没错!”
不料,
皇帝却是笑了,笑的开怀,笑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