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决定给天下官员加薪,自然是引得一阵欢呼雀跃。
但具体的加薪方案,却成了朝堂内外关注的重点。
——按照刘荣最初的方案,天下官员,皆按照原本的品秩,继续领取与品质相应的钱、粮。
只是粮食,从粟换成了麦粉,钱,则被恒定在了粟价的五倍。
如丞相、大司马等万石级别,实际俸禄四千石,在刘荣加薪后,便能领到每年二千石麦粉,以及粟的市场价:每石三十钱,乘以二千石,再乘以五——也就是三十万钱。
九卿等中二千石级别,实际俸禄二千一百六十石,未来便能得到每年一千零八十石麦粉,外加30×1080×5,也就是十六万二千钱。
真二千石,实俸禄一千九百二十石,则为九百六十石麦粉,外加十四万四千钱。
二千石,实俸禄一千六百八十石,为八百四十石麦粉,外加十二万六千钱。
比二千石,实俸禄一千四百石,为七百石麦粉,外加十万零五千钱。
——千石以上级别的官员,年俸禄都达到了足够一家食用的口粮,外加至少十万钱的水平。
而且是不受粮价波动影响的,恒定的数量粮食和钱——麦粉和五铢钱。
但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
——加薪,具体是怎么个加法。
是直接按照原来的发放方式,把粟直接换成麦粉,把钱直接加五倍,并简单说一句:陛下给你们加薪了?
还是稍微麻烦一点,先给官员发放粟,再允许官员拿着粟去找少府换麦粉;先按照原本的标准发钱,然后再由少府内帑额外发放加薪部分?
很显然,这关乎到刘荣此番增加俸禄,能在汉室政坛所造成的影响,以及从中获取到的政治声望。
刘荣自然不是什么做好事不留名、只单纯想要天下人,又或者是天下官员获利的大好人。
每年十几二十万万钱砸下去,刘荣要的就是天下官吏,都知道自己是在捧谁的碗,吃谁的饭。
所以,此番加薪,究竟是怎么一个模式,是非常重要的。
——这个时代没有微博,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收音机。
地方官员了解中央政策的唯一渠道,便是朝堂发布的正式公文,以及上级官员的口述。
刘荣很确定:如果这波加薪,长安朝堂没有颁布直言不讳指出‘这加薪的钱,是陛下自掏腰包,从内帑出的’的公文,那就必然会有无数官员借花献佛。
比如,某个郡守告诉手底下的县令:啊,你们的俸禄,粟被我自掏腰包换成了麦粉,钱也多加了些。
都好好干啊~
不会让你们吃亏。
再往下,县令也跟手底下的人说了:这禄米,是郡守给咱们换成麦粉的;
可多出来的俸钱,那是本县令给你们加的!
你们要是再不好好干,可就对不起我这个县太爷,对你们这些刀笔吏的知遇之恩了……
真要是搞成这样,那刘荣还不如不瞎忙活,不如不加官员俸禄。
既然加了,那就必须让官员——让每一个俸禄得到增长的官员知道:加薪,是陛下的主意;
禄米的粟,是陛下行令少府,换成了太仓的麦粉;
多出来的几倍俸钱,也同样是陛下自掏腰包,给俺们大家伙的辛苦费,又或是养廉金之类。
就算要感谢,也得感谢陛下!
就算要感恩,也得是感恩老刘家!
就算要好好干,也得是为了陛下的恩德,报效陛下的宗庙、社稷!
但显而易见的是:但凡有可能,外朝便必然会争取。
争取什么?
争取让刘荣含糊其辞,稀里糊涂的就把官员俸禄加了。
这样,就能一层一层借花献佛下去,每一位官员,都能借此得到下属的拥戴。
如果可以,刘荣最好意识不到这一点;
等意识到了,俸禄已经加了。
于是,在刘荣确定要为天下官员增加俸禄之后,仅仅只过了一天时间,丞相魏其侯窦婴,便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窦婴的目的非常明确。
——在过去这短短一天之内,窦婴便飞快草拟了此番,关于刘荣增加天下官员俸禄的诏书。
此番入宫,也是想要试着争取一下,看能不能趁着刘荣没反应过来、没意识到这一点,就把生米煮成熟饭。
但可惜的是:此番加薪,并非刘荣心血来潮。
或者说,此番为天下官员加薪,刘荣的原动力,就是借此‘闻名’于天下官吏,并得到天下官吏的感恩戴德。
所以,仅仅只是扫了一眼窦婴草拟的诏书,刘荣便已经是明白了窦婴的意图。
——什么叫‘朝堂念官不聊生’?
什么又叫‘公卿百官联袂请求’?
最让刘荣感到可笑的,是在诏书最后,窦婴甚至还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莫名其妙加了一句:得如此荣宠、厚待,望天下各地方郡县官、吏尽心竭力,不负家国厚望。
听上去是没啥毛病。
但在刘荣眼里,可就全是毛病了。
不要辜负家国、天下的期望?
——合着此番增长俸禄,是家国、天下给官员们加的?
不需要!
刘荣不需要天下官员,对家国、天下——更甚至作为家国、天下‘代表’的长安朝堂怀有感激!
冤有头,债有主。
钱是刘荣讨得,加薪的决定也是刘荣下的。
要感谢,天下官员只需要感谢刘荣一人即可!
至于未来,后世之君继续自讨腰包,从少府内帑继续给官员发放额外的俸禄,天下官员自然就该感激、感恩后世之君。
但现在,汉天子是刘荣。
看透了窦婴,以及窦婴为首的外朝的‘险恶用心’,刘荣却并没有当面揭穿窦婴的小心思。
——毕竟窦婴,是汉家如今的丞相,礼数上,基本与刘荣平起平坐的人物。
再加上窦婴,又是东宫窦老太后族人当中,最拿得出手,同时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那一个,所以即便窦婴‘暗怀鬼胎’,刘荣也不好太跌了窦婴体面。
便也没把话点破,只耐人询问的回了一句:留中不发。
看似委婉,其实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在这个时代,某位臣子递上的奏疏,被天子做出‘留中不发’的批示,那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这封奏疏过于先进,暂时没有可行性,却在未来又巨大价值!
所以‘留中不发’,一来是保密,二来,也算是把计划书封存,留待将来。
再或者,就是这封奏疏狗屁不是,但递上奏疏的人有点身份、地位,天子碍于情面不好直接驳回,又或是正面表示‘不接受’‘不认可’。
便以一句‘留中不发’,算是给彼此都留够体面。
——朕不做直接批示,不直接拒绝,给你留脸了;
你也明白了朕的意思,就不要再自讨无趣,继续反复上这种垃圾奏疏了。
却不知,窦婴是真的没明白刘荣‘留中不发’所要表达的意图,还是真的有心坚持。
在第一日碰壁后,窦婴又是接连三日入宫请见,便先后又递上了三封奏疏。
依旧是草拟的诏书草案,依旧是通篇充斥着‘朝堂研究决定’‘天下官吏要感恩’‘要好好工作’等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是无限淡化刘荣、无限拔高长安朝堂的内容。
至于刘荣愈发不满的态度,也只是让窦婴,将措辞改的愈发银灰了些、温和了些。
但本质依旧没变。
——此番加薪,是长安朝堂共决。
至于加薪的钱从哪来,相府国库还是少府内帑——诏书里只字不提。
加薪的方案由谁人所提,谁表示支持、谁表示反对——也同样一笔带过。
被窦婴这么连续搞了几天,刘荣也终究有些恼了。
便也顾不上给窦婴,留汉相、窦氏外戚代表人物的体面,在窦婴第五次入宫请见,递上第五封草拟诏书时,刘荣也从怀中,拿出了一卷草拟的诏书。
相较于窦婴递上的草拟诏书,刘荣这一封,就无疑直白了许多。
——开篇便是刘荣的第一人称,以‘朕尝闻’起头。
后续内容,也基本就是刘荣以第一人称,给天下官吏写公开信的画风。
‘信’中,刘荣提到了过去这段时间,在天下引起轰动的奴籍案,顺带着,对天下官吏进行了一番敲打。
敲打过后,又话锋一转,以‘仿效太宗皇帝厚养其廉,使其不必再贪腐受贿’为依据,摆出了增长俸禄的戏肉。
具体的俸禄增长方式、新的俸禄发放模式,刘荣也是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写了个明白。
——从今往后,官员的俸禄,不再是由相府国库直接发放到官吏手中。
而是先由相府国库,按照原先的俸禄标准,将禄米、俸钱,以及官员名单——也就是工资表移交少府。
收下相府送来的粟、钱,以及俸禄发放表后,再由少府内帑,去给天下官吏发放俸禄。
和过去,俸禄分禄米、俸钱这两部分有所不同。
往后,汉家官吏的俸禄,将分为:禄、俸、赏、赐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禄,自然是与品秩对应的麦粉。
比如丞相,食禄万石,实俸四千石,‘禄’便是二千石麦粉。
——俸,也是和原先一样的,与品秩对应的俸钱。
仍旧是丞相为例,实俸四千石,俸钱,便是按照粟每石三十钱的市场价值,对应二千石粟的六万钱俸钱。
至于多出来的赏、赐两部分,便是其中的关键了。
赏,被刘荣明确为:养廉赏金。
数额为两倍俸钱。
赐,则被刘荣描述为:犒酬补贴。
同样为两倍俸钱。
具体来说,食禄万石、实俸四千石的丞相,除了能拿到二千石的麦粉作为‘禄’,价值二千石粟的六万钱作为‘俸’,还能分别得到各十二万钱的‘赏’‘赐’。
六万的俸钱,十二万的赏钱,再加十二万的赐钱,这才有的总共三十万钱。
往下也一样。
到最低一级的百石,也同样是五十石麦粉作为‘禄’,价值五十石粟的一千五百钱作为‘俸’。
另外,还有三千钱的‘赏’,三千钱的‘赐’——加到一起,总共到手七千五百钱。
按照这个操作模式,官员们显然是能无比直观、清晰的明白:自己拿到的粮食,为什么会从粟变成麦粉;
自己拿到的钱,多出的部分是什么,谁发的、为什么要发。
也只有这样的操作模式,才能最大限度达成此番,刘荣自掏腰包给天下官员加薪的核心诉求。
这样一封明确自己意图,并戳破外朝‘险恶用心’的诏书被拿出,窦婴当即心下了然:当今刘荣,还真没那么好忽悠。
但出乎刘荣意料的是,在得知自己‘不好忽悠’后,窦婴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
准确的说,是以丞相窦婴为代表的外朝,即便是在计划暴露之后,也依旧没有选择放弃。
——软的不行,忽悠、偷袭不成,外朝开始打明牌了。
一开始,还有些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同刘荣说些‘陛下这样锋芒毕露不好’‘太宗皇帝从未标榜自己的功绩,却丝毫不影响天下人爱戴太宗皇帝’之类的话。
到最后,实在奈何不得刘荣,外朝更是开始耍赖了。
一副非暴力、不合作——陛下不同意我们的建议,那我们就不同意此番加薪的架势。
这么一闹,刘荣当即就乐了。
——嘿!
——当朕是被吓大的?
——还是以为朕,是被吓到汉家的天子之位上的?
被这么反复不断的当傻子忽悠,刘荣也不再给外朝留体面了。
直接就是一手釜底抽薪——好啊!
不加薪是吧?
不加就不加!
然后,刘荣便以个人名义,草拟了一道告示。
内容也很简单——便是告诉天下官员:朕本来想着给你们加薪,但朝堂内外反对的声音太大,朕实在拗不过,只好作罢。
仅仅只是草拟,并没有正式发布,外朝就跪了。
后来的一切,也变得出人意料的顺利。
只是又一番重大变动,长安朝堂,免不得又是一阵嘈杂和忙碌。
顺带着,一系列原本不存在,或者是存在,却并没有暴露的问题,也开始次序出现在刘荣的眼前。
但对于这越来越多、越来越麻烦的问题,刘荣却是干劲十足。
——封建王朝,从来都不怕问题暴露!
而是怕久不暴露,甚至不敢暴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