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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囚笼

    大褚皇城。

    今日永安街被堵得水泄不通,街上尽是举牌游行示威的平民百姓,喧喝声震如锣鼓。

    皇城司密谍奉令封锁,甚至出动铁骑,以长矛长枪封路——

    但这些“百姓”极其彪悍,硬生生推着铁骑前行,甚至尝试对皇城司发起冲击。

    这几日皇城的示威游行,闹得轰轰烈烈。

    除却永安街,其他几处游行,均都被“皇城司”暴力镇压。

    但这里是一个“例外”。

    永安街乃是北郡世家齐聚之处,这里游行的所谓百姓,其实就是北郡门阀的家丁,这场轰轰烈烈的示威正是北郡对皇城司的“抗议”,陈镜玄辞职离开皇城之后,姜奇虎也辞去皇城司次座之位,他并没有返回青州,而是直接来到永安街,召集诸多旧部在陈府住下。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游行是姜奇虎示意。

    这些北郡门阀的家丁,可不好杀。

    “没我命令,不准动手。”

    新提拔的特执使瑄乌骑马在长街尽头,神色阴沉,注视着眼前景象。在他身旁,一缕缕煞气仿佛凝成实质,几位年轻密谍头子被这股气势所威慑,不敢说话……他们彼此对视,交换眼神。

    自从首座大人回来,这原先被压在“地牢”中的瑄乌便莫名其妙得到了重用。

    从司簿那边留下的案卷来看……这家伙乃是衢江事件中的幸存者,按理来说,应当被压在地牢之中,严刑审讯,但兴许是因为“铜骨”的背叛之故,首座大人不再信任身边旧属,于是对这有罪之人进行了破格提拔。但这手“提拔”倒是没看错人,这段时日瑄乌在皇城司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好几桩任务,前些日子的游行镇压也由他亲自负责,今日这永安街算是暗流迸发后的“最硬一仗”。

    一旦压住永安街。

    北郡世家这些年轻子弟的嚣张气焰,便很难再燃起来了。

    瑄乌攥着令牌,默默等待着元继谟的讯令。

    这几日。

    皇城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事情,都捅到了台面之上。

    有人说,圣后利欲熏心,为截龙脉,不择手段,将秦祖诱至仁寿宫杀之。

    还有人说,圣后笼络道门,已然达成了目的,只差大穗剑宫尚未臣服。

    更有人说……圣后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头大妖!因太皇仁慈之故,收留宫内,趁虚而入,祸乱天下,是为给妖国做嫁衣,所以才有了“罢黜北境”这些荒唐举动!

    这些流言蜚语,其实并不重要。

    在这场斗争中,“贱民”的言论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瑄乌根本不相信,也不在乎这些传言。

    他只知道,圣后已经许久没有露面了,皇城司之所以不敢强硬格杀这些北郡门阀家丁,便是因为没有背后主子的点头。瑄乌在等待元继谟的命令,元继谟在等待圣后的传讯,所有人都在等,看似嚣张的这些北郡家丁也一样。

    皇城里有不少“大人物”都知道。

    就在今日,那座坐落于皇宫最深处的仁寿宫,真真切切地消失了。

    圣后几乎搬空整座皇城的部署力量,亲率皇城司诸司属,一同登宝船南下,去往大穗剑宫……

    现在。

    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等一个结果。

    瑄乌攥着令牌。

    嗡一声。

    令牌传来了清脆的回应,瑄乌眼神一亮,元继谟只传了一字。

    “杀!”

    只一字,足矣。

    瑄乌将令牌亮出,几位密谍得令,旋即身上气势都变得阴沉起来。

    “传首座大人之令,即刻镇压永安街暴民!”

    瑄乌高举令牌,一道厉喝:“如有不从,斩立决!”

    伴随着声音落下。

    “轰隆隆!”

    皇城司铁骑持盾前压,将永安街人潮逼得寸寸后退。

    那些门阀家丁,一时被巨大冲击力冲散,原本凝结的阵型直接破开——

    铁蹄踏地,恢弘有力。

    瑄乌背后掠出数十骑,将街巷出入口尽数封锁。

    天顶阴云笼罩。

    拔剑之声刺耳,剑光照破阴翳。

    便在此时,街巷阴翳尽头,缓缓走出一个雄壮高大的年轻身影。

    姜奇虎褪下了皇城司兼黑鳞卫官服,只是披着纨绔子弟的丝绸长袍,大袍松散,但衣襟却纹刻猛虎雕绣,他单手按在腰间,那把长刀虽未出鞘,但却散发出强大压抑的气息。

    他一人,即是千军万马。

    被铁骑冲散的人群,连忙向这头“猛虎”低头,让出道路。

    北郡世家的年轻子弟,跟随在姜奇虎背后,个个神情肃穆。

    就连皇城司的那些铁骑,也被这强大气势所威慑……虽是奉首座之命,但他们却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眼前之人乃是皇城司次座,所谓的“辞呈”尚未得到皇谕认可,在这些铁骑眼中,姜大人只不过是暂时休息,说不定明日或者后日就会官复原位,重新上任。

    哒哒哒。

    马蹄声音先是狂乱,随后一点一点变得整齐……

    姜奇虎来到了瑄乌面前,轻声说道:“你家主子终于下令了?”

    这几日皇城司和北郡的对抗,他并未露面。

    姜奇虎……也在等。

    “姜奇虎,你要做什么——”

    瑄乌丝毫不给这位昔日次座颜面,他展出令牌,冷冷开口:“皇城司首座之令,你胆敢不从?”

    “……”

    姜奇虎看着这一幕,只是嗤笑一声。

    “这几日皇城动乱,与你脱不了干系……你既现身露面,我劝你不要抵抗。”

    瑄乌面无表情:“随我一同回皇城司,接受审讯。倘若再上前一步,莫怪本官无情。”

    “好大的威风……”

    身材魁梧的姜奇虎,几乎与骑在马背上的瑄乌个头一样。

    他平时着眼前人,忽然开口:“你就没想过,以你家主子的性格,倘若真的稳操胜券,他又怎会缺席呢?”

    瑄乌怔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姜奇虎上前一步。

    “尔敢!”

    瑄乌拔刀出鞘,但姜奇虎速度更快,长刀自腰间划出一抹长虹,这位年轻雄壮的皇城司次座只是前踏一步,便拔刀斩下了马座上新晋特执使的头颅,鲜血喷溅,瑄乌身旁几位年轻密谍头子被吓得面无血色。

    仅仅一瞬,姜奇虎便收刀站回原处,得暇甚至转了一个刀花,他的丝绸虎袍并未沾染丝毫血迹。

    “抱歉,我也收到了讯令……”

    他冷眼注视着瑄乌的无头尸体坠下马背,沉声开口:“妖后祸国,已在大穗剑宫伏诛!昔皇城司首座元继谟,乃妖后同党,当以叛国之罪绞杀!”

    声音如雷。

    整个永安街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无论是负责游行的那些北郡门阀家丁,还是负责镇压的皇城司铁骑,都被这一席话怔住了。

    “此令,乃是我家先生所传……过往十年,实乃大褚之耻!”

    姜奇虎继续开口,挥袖以神念召出如意令秘简传来的画面——

    圣后被飞剑钉在不朽树上,一边显露妖身,一边展出神容,凤凰翎羽拖曳。

    陈镜玄的名声太好。

    几乎是在姜奇虎报出先生名讳之时,所有人便都相信了这个消息的真伪。

    实际上,这副画面,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大穗剑宫胜负已定,那么此刻无论姜奇虎怎么定罪,都是所谓的“铁证如山”。

    一时间。

    皇城司铁骑纷纷犹豫起来。

    “诸位同僚,先前被妖后蒙蔽,悔之不晚……”

    姜奇虎冷冷道:“但凡如今愿随我入皇宫,清君侧,诛杀妖党余孽者,不仅可免罪恕罚,还可领取封赏!”

    说罢。

    再是一刀。

    瑄乌身旁的几位密谍头颅齐齐抛飞!

    这些人跟在元继谟身旁,已是罪无可恕,即便投诚也不可用。

    两刀斩出,天地如有感应,风云色变。

    原本阴云笼罩的永安街,顿时晴朗,炽烈天光穿透阴云照拂落下。

    一位铁骑翻身下马,反应速度奇快,单膝叩地,高声道:“姜大人!末下愿随姜大人一同诛杀妖党!”

    姜奇虎瞥了眼这位铁骑。

    紧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姜大人!”

    “姜大人!”

    整条长街,原本负责镇压游行的铁骑队伍,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

    ……

    ……

    大褚皇城在数日的动荡之后,迎来了短暂的平寂。

    随后,便是更加猛烈的动荡。

    一缕野火,自永安街燃起,顷刻间蔓延至大街小巷,整座皇城。

    妖后祸国伏诛的消息传遍四处,这一次不再只是北郡门阀的那些家丁幕僚,而是无数得知真相的大褚百姓子民,出于愤怒自发走上街头,这些最“轻微”最“卑贱”最“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汇聚在一起,迸发出了超乎想象的莫大力量。

    皇城司没有反抗没有镇压,而是一同加入了这场游行。

    于是荒唐讽刺的一幕画面便出现了,看守森严的皇宫正门,尚未迎接冲击,便被自家铁骑率先撞破。

    “你……心情如何?”

    正对皇宫的一座茶楼,二楼雅间,两个年轻人默默站着窗前,同时看着这一幕荒唐光景。

    “前所未有的舒畅。”

    长发及腰的少女双手按在窗台,神态松弛,语气听起来放松又惬意。

    “这毕竟是你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背着伞剑的少年郎怔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有些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

    褚因笑着摇头:“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以前我无聊的时候,常常会想,要是有一天,这皇宫能被人砸个稀巴烂就好了,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幕真的会发生……”

    对大部分人而言。

    大褚皇宫雕梁画栋,贵不可言,能够踏入此地,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但对褚因而言……

    这里只是一座牢笼罢了。

    “……”

    褚果陷入了沉默,他能感受到姐姐的痛苦,却不太明白其中缘由。

    这世上很难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他活在离国街头,从小到大吃尽苦头,唯一不缺的便是自由。

    而褚因则恰恰相反,锦衣玉食,却唯独没有自由。

    “其实我很羡慕你。”

    褚因叹息一声,小声说道:“从小到大,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只能待在皇宫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北郊的玉海猎场。”

    “这样么?”

    褚果垂下眼帘,低声问道:“姐姐想去哪里?”

    “不知道。”

    褚因耸了耸肩:“我对‘皇帝’的位置不感兴趣,我只想离开这里,离开皇宫,离开皇城,离得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

    褚果怔了一下,觉得有些讽刺:“总不能是离国吧……”

    “如果能活下来的话,离国似乎也不错。”

    褚因笑了笑:“皇宫是天底下最大的囚笼,不仅仅囚住了我,还囚住了许多人。真不知道那些家伙是怎么想的,明明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却拼了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这囚笼里钻,荣华富贵,金银珠宝,就有这么重要么,比自由还要重要?”

    说到这,她脸上神色重新黯淡了下来。

    今日这座笼牢被打破了。

    固然值得开心。

    但……

    真正的笼牢,永远不是那一堵墙。

    真正的“笼牢”从未消失。

    那是一堵墙,是一座椅,是万人之上的虚名,亦是统御大褚王朝方圆万里的无形皇权。

    今日之后。

    她依旧是笼中雀,依旧不得自由。

    大褚需要皇帝。

    “……”

    褚果望了望破碎坍塌的皇宫,又望了望身旁少女的黯淡面容,若有所思。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茶楼之中,忽然卷起了一阵霜雪。

    褚因回头看去,霜雪之中隐约立着一道窈窕身影。

    那身影恭敬行礼,声音激动:“陛下……您没事吧?”

    正是雪主。

    “不必担心,我无恙。”

    褚因摆了摆手,挤出笑来,连忙问道:“先生那边还好吗?烟云湖那边……没出什么意外吧?”

    “先生所在之处,不会有意外。”

    雪主恭恭敬敬说道:“他拒绝了我,我便回来照看陛下了。”

    从北海返回皇城之后,陈镜玄便直奔书楼而去。

    他拒绝了黑鳞卫跟从,也拒绝了雪主相助,执意要和“烟邪”单独见上一面。

    就在数日前。

    胜负尚未颠倒易位之际,两人就曾这般相见过。

    此刻再相见。

    依旧是两个人。

    依旧是烟云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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