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不一样了。
这些日子里,东区中央城里的不少信徒们,或多或少的,感觉到一点哪里不太对劲。
就好像,出了一次长差回来之后,忽然有点读不懂公司的氛围,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回归学校,搞不清班级里的关系……
虽然街道之上的一切一如既往,圣堂的里的颂歌依旧嘹亮,可敏锐的人能够隐隐的感觉到,一点点微妙的不同……
明明大家相见的时候,依旧和煦和礼貌,谈话的时候依旧彬彬有礼,可为何,有些人的笑容和眼神之中,会出现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隔膜呢,甚至,偶尔看向别人的眼神里,或多或少的出现一些愉快和轻松,甚至……庆幸和同情?
好奇怪,就好像发生了什么好事一样?
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好奇怪啊,总感觉大家最近躲着我呢。”
“什么啊,好离谱的想法。”
“昨天晚上,总感觉你接电话的时候语气怪怪的。”
“我在圣堂里听祭祀布道呢,有点感冒,对不起啦。”
“乔安娜呢?”
“她也在嗯,我们一起在互助会里听讲呢,大家听完之后一起去跑步,锻炼身体……喘气是正常的,毕竟会流汗嘛。”
“互助会啊,我都还没参加过呢,可以带我一个吗?”
“啊,啊?这个,嗯,以后有机会吧,说起来,最近工作怎么样,还是很羡慕么?”
迟疑的少女闪烁其词,主动的转换了话题,单纯的年轻人顿时憨笑了起来,拿出了好不容易抢来的歌剧票,发起邀约,同少女并肩走下圣堂的台阶去。
美好的时光即将开始了。
可惜,身后传来了声音。
“不要忘记下午祈祷的时间哦。”
大门处的慈祥的祭祀微笑着提醒,令少女顿时反应过来,神情歉疚:“抱歉,我可能……”
“没、没关系,下次也一样!”
年轻人勉强的笑了一下,失落的站在原地,目送着少女和祭祀走进圣堂中,消失在了拐角之后。
许久,不愿意离去。
这样的场景,或多或少的,在各处发生着。古怪之处或多或少,但如果用坦荡正直的思想去理解的话,又有什么问题呢?
一切都变得更好了,不是吗?
大家每个人都虔诚了许多,街头巷尾的笑脸也更加的多了,整个城市里都洋溢着喜悦的氛围。
就连往日里那些怠惰圣事的人,也开始聆听祭祀的训导了。
只是,街头巷尾,不知为何,却多了很多无所事事的人,他们鬼鬼祟祟的看着周围,笑容暧昧又古怪,等待一个知心人,一起走进人迹罕至的小巷中,就在心照不宣中,厚厚一迭赎罪券,买来一包小小的东西,塞进口袋,急不可耐的往回家去了。
就在这一片平和的日常之下,很少有人觉察到看不见的潮水在暗处升起,扩散,蔓延。
当每个守在闸门前面的人都自以为克制的多放了一点水下去之后,汇聚在下游的,就将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洪流……
“——我们的圣事,正在蒸蒸日上啊!”
月末,东部教区的总结会议上,大主教看着各个圣堂汇总来的数据,乃至最终的报表,再忍不住狂喜乱舞。
“奇迹,简直就是奇迹呀。”
八十多岁的大主教兴奋的面色涨红,呼吸急促,让人担心他下一瞬间就直接噶在会议室里——可当面对着如此夸张的进步和成绩时候,谁又能控制得住呢?
这些年来,作为最老的教区,原本东部教区的信仰涨幅已经趋于保守,甚至偶有下跌,连年位居于四大教区最末尾。
结果谁又能想到,如今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信仰的涨幅就突破了记录,再创新高!
即便是每个圣堂的增长都不算夸张,但汇聚在了一起之后,相比上个月的信仰贡献量,提升幅度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百分之八十九!
狂增!猛增!尽增!祷祷祷祷祷!
大主教仰天大笑,满面红光:如此恐怖的增长,试问还有谁能敌的过,战的胜了?
倘若能保持这个势头,再过一个月的年底,赶超其他教区也不是梦啊!到时候,岂不是自己也能位列榜首,享受圣神赐福的殊荣了?!
只是,在狂笑里,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回过神来,才发现,会议室里居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嗯?怎么大家都不说话啊。”
“……”
尴尬又僵硬的沉默里,下首的主祭们呆滞的看着墙上的报表,原本矜持自得带着隐隐优越感,仿佛胜券在握的微笑,都僵硬在了脸上。
难以置信。
尤其是增长最为夸张的六个主祭,瞬间的错愕和震惊过后,旋即便仿佛恍然明白了什么,再忍不住彼此怒视……
——【特么的,你也开了?!】
瞬间的目光交错里,一张张面孔色彩纷繁变化,从涨红到铁青,好像红绿灯一样——怎么你也有份儿!
没办法,大家都开了,就相当于大家都没开。
而当每个人都背起行囊背井离乡的时候,也只会都卡在高速路上进退两难……原本以为可以独领风骚,连获奖致辞都准备好了,结果到了领奖台上才发现人人有份,卷了大半个月,完全就是在原地踏步了!
反倒是平日里优势最为明显的老主祭,这一次彻底被落在了后面,泯然众人。
此刻更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眼看着那一张张仿佛便秘一般的面孔,老脸赤红,牙都快咬碎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会议结束,大主教哼着歌离去之后,老主祭才怒而拍桌,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虽然不明白你们一个两个的在暗地里搞些什么,但最好搞清楚——靠着歪门邪道,是不足以侍奉圣者的!”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被指控的主祭面色骤变,断然反驳:“我可不知道什么歪门邪道,我只看到了天赋和汗水!”
“怎么?一看到别人过上好日子就接受不了了?懂不懂什么叫做厚积薄发。”
“我能有今天的成绩,全靠自己的努力!”
“呵,要我看,是你自矜于成绩,懈怠圣事了吧?!”
“就是,麻烦注意一下嘴脸,难道还能让你一个人独占圣恩么?面目丑陋!”
原本还各怀鬼胎的主祭们瞬间联合了起来,仿佛铁板一块,齐齐批判,好像不知何时,在暗中结为了同盟一般,一致对外。
最终,一番口角之下,所有人不欢而散。
而当最先和反抗营地合作的主祭赶回圣堂之后,开始联系季觉会面便再克制不住愤怒:“其他圣堂是怎么回事儿?!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哎呀,我还以为你知道呢……销售盲区,我也没注意啊……”
季觉躺在他的椅子上,品尝着他的美酒佳肴,漫不经心的一通搪塞之后,居然倒打一耙:“归根结底,还是你进货量太少了吧,主祭?
我们营地也是要养家糊口的啊,我们也都在用力的活着啊!”
“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主祭的神情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警告你,事情闹大了,对大家都不好!”
“那你去跟审判庭说去吧。”
季觉咧嘴,嘲弄的笑起来:“你看审判庭信不信你,别人姑且不论,别忘了先算算,咱们之间的交情……够你下边狱多少次了?”
“你……你……”
主祭僵硬在原地,遍体生寒,看着那一张笑意依旧轻柔的面孔,如坠冰窟,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安心,安心,主祭,我们也是可以谈的啊,我们也想要弃暗投明,这不是急着展现一下自己的价值么?”
季觉的话风忽然一转,语气温柔,体贴的扶住了主祭将他送到华丽的靠椅上,昔日柔软十足,能够将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的椅子,如今却变成了一张深渊巨口,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了。
阵阵的眩晕之中,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却只能挤出软弱的声音:“你们搞的事情太大了!
圣印再这么泛滥下去,惊动了天城,谁都没得活!”
“就是要它泛滥啊,主祭。”
就在他身后,季觉轻轻的按着他的肩膀,笑容越发灿烂:“不仅要泛滥,而且还要扩散到别人的圣堂和教区里去,要让大家都习惯新型圣印的便利,人人都能够随时随地的祈祷,更加贴近神明……
那样的景象,你不觉得很美好么?”
“……”
主祭仿佛石化,呆若木鸡,抬起头,凝视着华丽银镜中的倒影,自己身后的季觉,就好像看到了货真价实的魔鬼。
此刻,倾听着季觉所描绘的美好景象,却再也克制不住颤栗和恐惧,尖叫出声。
终于,恍然大悟。
“你、你……你们这是想要……掘教团的根么!!!”
“唔?掘根?这话又从何说起?我们只不过是帮助教团,小小的,提升了一下效率而已吧?”
季觉疑惑反问:“况且,要说掘根的话,这种事情,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做了么?
就在你为了举报和剿灭异端的荣誉,为了扳倒自己的对手,养着那些个反抗营地,甚至,暗地里资助的时候,难道就不是在危害教团的根基了么?
真要仔细算起来,你造成的危害,可比一个两个的反抗营地,还要更大吧?”
“那就死吧!那就一起死!!!”
主祭怒不可遏:“反正都是被关进边狱里永世焚烧,我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们一起垫背!”
他奋力的挣扎,想要起身痛斥,可是却根本无济于事,只感觉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一双手掌,陡然之间变成了铁钳。
不论如何反抗,一旦落入那一双手里,便再难挣脱……
再紧接着,才听见身后轻描淡写的话语。
“死?这话又从何说起呢?”
季觉轻笑着凑近了,在他的耳边低语:“您可是我们营地最珍贵的合作伙伴,我们还盼望着您能步步高升,掌管一区,荣登大主教职位呢。
如今胜券已然在握了,您不会是想要放弃吧?”
主祭的怒色僵硬在面孔上,惊疑难定,“你……什么意思?”
“您不是一直做的很好么?”
季觉体贴的恭维道:“小范围使用圣印,集中在几个信徒之上,就算是彻底消耗掉了,找个地方埋掉,也不为人所知。
可您的同僚们,似乎并没有这么谨慎啊——唔,或许也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谁有那么一点关系吧?
就在刚刚我来之前,一个两个的,居然又来下订单了,眼看就是要在自己的圣堂里大干一场了。
甚至,还有几位主祭也在暗中寻找渠道。
你说……如果这时候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轻轻的扩散一下的话……”
主祭沉默,呆滞着,只有表情,一阵又一阵的抽搐,他终于明白了季觉的意思,发自内心的恐惧,却又不可抑制的,涌现出某种兴奋的冲动。
“你……你想让我举报他们?”
他本能的颤抖着,摇头:“不、不行的,阵仗太大了,到时候万一天城震怒的话,恐怕即便是大主教也顶不住……”
“那你不就有机会了吗?”
身后,魔鬼的笑声愈发愉快了:“况且,何必惺惺作态?这不是跟你之前做的一样么?
只不过,把目标从反抗营地,换成你的同僚们而已……你这可是在为教团正本清源啊,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我……我……”
主祭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汗流浃背。
“选吧,主祭,选吧。”
季觉轻叹着,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要么,陪着他们一起永世焚烧,要么,踩着他们的灰烬,一步步的,登临最高峰!
死寂之中,不知何时,身后的人已经无声离去。
只剩下主祭,剧烈的喘息。
许久,许久。
那一片阴暗的眼眸里,某种饥渴的焰光,无声燃起。
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