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贾琮院。
堂堂餐桌上摆了七碟八盏,琳琅满目,色香俱全,都是南方菜式,让人看了颇有胃口。
贾琮曾是南方人,两下金陵之后,更是习惯南菜的鲜香清甜。
东府奴仆都是秦可卿从江南精选,其中就有个善做南菜的厨娘
加上龄官入府之后,常给贾琮做南方小菜,南菜在东府开始蔚然成风。
贾琮身边丫鬟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人,渐渐的也跟着他习惯南菜口味。
贾琮居中而坐,大小姑娘丫鬟一起上桌,年纪最小的豆官还挨着贾琮入坐。
因她人小手短,夹不到桌子中间的菜肴,贾琮还不时帮她夹几筷子,显得十分随意松弛。
东西两府的主子饭桌,贾琮必定是最不讲规矩那个。
从入住清芷斋开始,有次开桌用餐,贾琮说单个儿吃饭没滋味,必要大小丫鬟上座陪吃。
刚开始五儿和晴雯还有顾忌,被贾琮哄骗怂恿,稀里糊涂就范,很快变成习以为常。
有人听说了此事,便在贾母面前传了小话。
不外乎说贾琮没有大家公子教养,纵容婢女,不分尊卑,不成体统。
贾母听了这话也皱眉,不过那时她对贾琮颇多隔阂,贾琮又开始崭露头角,已让旁人生出顾忌。
只要这个孙子不惹事,贾母懒得去多管,他关起院门怎么折腾,只当看不见就是,听之任之。
清芷斋的习惯自然被带到东府,王熙凤、鸳鸯等常走动传话之人,见到这惊世骇俗之状,难免古怪惊讶。
平儿初来之时,对院里用餐情形,颇为新鲜好奇,很快便乐在其中,餐桌上言笑晏晏,乐趣十足。
只是今天她和五儿似乎都没话说,两人只是低头吃饭,英莲和龄官日常也少话,桌上气氛有些安静。
唯独晴雯心情不错,扒饭吃茶,津津有味,倒像是哪里刚得了意。
贾琮本来心中好奇,想问哪个这么快的问题,但平儿五儿都神情回避,便没有开口。
又见晴雯一边吃饭,水盈盈双眸像是会说话,不时瞟向自己,似乎巴不得自己问些话。
贾琮想起晴雯那句置气话语,不上这小丫头的当,只是慢条斯理的吃饭。
晴雯见贾琮没有开口,促狭作弄的心思无法得逞,多少有些无聊失望。
又见五儿平儿都不提话茬,想到自己常偷听婆子唠嗑,好像猜出了其中原因。
那些婆子常说爷们都爱体面,多生养就有脸面,养不出孩子,就是长了毛病,颜面扫地。
宝二爷和三爷同月开房头,他房里的丫头有喜,三爷这边却没动静。
旁人不说三爷的丫头没用,多半会说三爷有毛病,那岂不是糟糕没脸。
怪不得五儿和平儿不提话茬,原来是担心三爷听了没脸。
晴雯想到这些,心中有些庆幸,好在没招三爷问出话头,不然三爷该不自在了。
而且这事肯定不能怪三爷,肯定是五儿她们没用,晴雯大起不平之心。
她夹个鸡腿放在贾琮碗里,说道:“三爷,吃个鸡腿,吃了长力气,有劲!”
贾琮见晴雯神情认真,一双大眼睛泛着怜惜之意,心中古怪,这丫头怎么神神叨叨。
他笑着夹另一个鸡腿放晴雯碗里,说道:“这鸡肉炖的极好,你也来一块,吃了也能长劲。”
晴雯看着鸡腿有些皱眉,自己吃了只会长肉,即便长劲也没处使……
突然俏脸一阵发红,夹起鸡腿赌气似的嚼起来。
平儿一双眼睛在贾琮和晴雯之间打转,突然听懂了晴雯的意思,想笑又不敢笑,一张俏脸憋的发红。
等到众人用过晚餐,小丫头们收拾过餐桌,贾琮在院子闲逛消食。
又去书房将早上画的图纸,重新仔细校对,修改了几个地方,直到完全满意为止。
书房的西洋摆钟将至亥时,他便让英莲回房歇息,自己也回了正屋。
……
如今不像后世,夜生活璀璨丰富,将至亥时,院子里已万籁俱寂,两边厢房也都灭了灯光。
唯独主屋尚烛火摇曳,贾琮推门进去,见五儿正坐在妆台前,就着烛光在做针线。
五儿头上首饰钗簪已摘下,发髻也已拆开,用发绳松软挽着。
身上穿粉色暗花交领小衣,同色宽松睡裤,透着清新怡人的居家气息。
她见贾琮进房,连忙放下针线,帮贾琮解去外袍,换上轻软睡衣,拆散发髻梳理,方便安稳就寝。
贾琮问道:“五儿,方才你们几个说什么悄悄话,晴雯神神叨叨的,到底什么事这么快?”
五儿俏脸一红,忍不住笑,说道:“三爷就听了半句,怎么还就入心了,其实也不是大事。
上午二奶奶从荣庆堂回来,说宝二爷房里的彩霞,今日刚瞧过大夫,说是有喜了。”
贾琮听了这话,不由一愣,脱口说道:“怎么能这么快,这未免太厉害了些。”
五儿忍不住噗嗤一笑,嫣然生姿,明艳动人,说道:“三爷口气怎和晴雯一样,都是那丫头招的。”
贾琮笑道:“上回听三妹妹提过彩霞,算她入宝玉房中不过一月,这么快有喜,有些意外罢了。”
五儿说道:“听说彩霞月信晚来七八天,大夫说后面五天再没来,便是准信了,想来也是巧了。”
像五儿、平儿、晴雯等人,毕竟年纪太轻,没见过什么世态险恶,心中没太多鬼蜮阴霾。
所以在她们看来,这个彩霞不过运气极好,而且是易生养的命数。
五儿平儿等入房女子,哪个不想有子嗣傍身,心中除了有些羡慕,一时哪会想到其他。
但贾琮听了五儿的话,心中却有些半信半疑。
……
如果他没听探春说过前因,或许并不会生出疑心,因为一索得果,并不是没有的事。
但是,上回探春曾和他提过,极少来东府走动的赵姨娘,突然来东府找探春托情。
虽明面上是为贾环求国子监名额,但赵姨娘正题未入,先央求探春帮贾环讨要彩霞。
当时探春就对此事起疑,后来贾环因金荣之事,被家政严施家法。
贾环即便受了重伤,居然还向探春央求,让姐姐帮他讨要彩霞。
经过两件事情,探春对此事疑虑已深,这当口王夫人又将彩霞给了宝玉。
当时探春和贾琮说起此事,担忧兄弟惹上内宅污名,引来滔天大祸。
贾琮便给她出了主意,用闲置的国子监名额,让贾环明岁入监读书,远离是非。
探春对贾环和彩霞的关系,虽然疑虑已重,但并没有实证。
但贾琮却熟悉原本事迹脉络,早知贾环和彩霞的隐秘关联,如今又知道诸般应由。
他身为男子,看了贾环种种举动,心中断定贾环和彩霞必定有染。
只是探春是个黄花闺女,贾琮不便在堂妹跟前多说此事,以免让她牵扯过深,稍有不慎伤及闺名。
而且,贾环被施家法当天,传出彩霞入宝玉房头的消息,而且王夫人一力操办此事。
更让贾琮察觉此事古怪,多半牵扯内宅凶险,他还提醒探春谨慎此事,不要过多牵扯。
如今又事出离奇,彩霞入宝玉房头,不过才一月时间,竟然被查出有喜,世上没这么多巧合。
他心中十分疑惑,王夫人这等内宅精明主妇,为何对此毫无察觉,还会让彩霞入宝玉房头。
贾琮梳理前因后果,已不啻用最阴险恶毒想法,来私下揣测此事。
如果事情真如他的想象,一旦被人戳破,后宅淫乱,人伦颠倒,贾家两府将会名誉扫地。
探春是二房姑娘,牵扯其中必闺名受损,从小亲密相得的堂妹妹,以后只怕都嫁不出去了。
而且,内宅丑事最易被人延展渲染,只怕家中其他宝贝姊妹,都要因此名声受损,难以收拾。
所以,贾琮希望自己的揣测是错的。
如果,其中真有不幸之言中,甚至那日爆出端倪,为了探春和贾政的清名,处置此事会十分棘手……
眼下,宝玉和彩霞名分已定,一切都只是猜测,并无任何实证。
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能去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希望事情并没想象糟糕。
……
五儿见贾琮听了自己的话,脸色凝重,默默无语,就像是心里不自在。
她心中惴惴不安,说道:“三爷,这也不算什么事,三爷还年轻得很,是我们没用,以后……”
她说到最后,满脸羞红,有些没脸再说下去。
贾琮原本心情沉重,听了五儿软糯劝慰之言,知道她完全想岔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道:“五儿,你这小脑瓜到底想些什么,别人有喜,我们没有,还管起你的事情。
要是这上头出了变故,大都是男人的毛病,多半不关女儿家的事,该男人羞愧才是。”
五儿半信半疑,虽不好意思多说,忍不住好奇。
问道:“三爷说的是真的,那为何男子无后便要休妻。”
贾琮笑道:“多半是男人自己有毛病,但又自私要脸,便脏水泼到女人身上,极其无耻之尤。
你瞧瞧我的样子,像是有毛病吗?”
五儿想到往日恩爱,俏脸通红,说道:“三爷好着呢,人家会得毛病,三爷决计不会。”
贾琮笑道:“我有你们几个,以后来日方长,还怕没有子嗣,哪里用得着羡慕别人。”
五儿脸上红晕未消,糯糯说道:“其实彩霞是挺厉害的,这么好生养的都没听说过。”
贾琮调笑道:“你是不是很羡慕人家,也想自己快些有喜。”
五儿听了这话,连脖子都红了,脱口说道:“三爷胡说,我才没有羡慕,彩霞哪有我命好。”
贾琮听了心中有些陶醉,实在没有想到,五儿随口撇清,也能说出这么动听的情话。
说道:“五儿,你过来。”
五儿见贾琮眸光灼热,胸口不禁一阵发烫,意识到他在想什么。
贾琮上前笑道:“傻丫头,愣在那里作甚,你不是想有喜吗,你不过来怎么有喜。”
说着便凑到她颈上啄了一口,五儿咯咯娇笑,忙不迭逃开。
一边求饶,一边说道:“三爷你作弄我,明知我这里最怕痒,你偏要碰这里,当真可恶。”
贾琮哪里肯舍,起身便去抓她,两人在房间里一通追逐。
……
没一会儿,笑语哽咽,走投无路,滚落锦榻。
贾琮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不知说了什么,五儿在他身上轻锤两下,满脸通红,意乱情迷,摇头不应。
贾琮蜜语蛊惑,左右哄骗,五儿掩耳不听,最终抵抗不住,迷迷瞪瞪,害羞点头。
五儿一头浓密秀发,及腰披散在身后,粉嫩背肌,若隐若现。
直到疲软如泥,才被贾琮拥入怀中,搂颈假寐,香息盈盈。
贾琮轻笑道:“五儿,你不是想要个女儿,其实生个儿子也挺好的。”
五儿话音迷糊:“三爷说生什么就生什么……”
贾琮笑道:“方才还不愿意,现在怎么这样听话。”
五儿俏脸滚烫,在他脸上磨蹭,软声说道:“不听话也没用,左右要被三爷哄骗的。”
贾琮一笑,将她搂得更紧些,满怀柔玉甜香,熏然欲醉。
他逗五儿说些闲话,只是她倦怠如棉,囫囵说了几句,便在贾琮怀里酣然睡去。
窗外悠悠,漆黑如墨,光阴飞逝,月沉日升,一夜无话,直至天明。
……
天边晨曦未明,贾琮穿戴梳洗后,早早进了堂屋,准备用过早点便出府上朝。
五儿跟着他身后,俏脸映晕,明眸流转,光彩照人。
龄官带着两个下丫鬟,忙进忙出,堂屋圆桌上摆满各式点心。
还有一碗碗热腾腾米粥,香气扑鼻,闻之让人胃口顿开。
贾琮端起粥碗喝了一口,赞道:“这碧梗米口味好香醇,比去年辽东庄子上送的,要好上许多。”
龄官笑道:“三爷的嘴巴可真灵,这是前几日宝姑娘让人送的,是城北段家粮铺新进的上等货。
他们家薛大爷得十多袋,东西两府都分了一些,让众人都尝新鲜。
听说这米从北直隶玉田县过来的,今年晚稻刚收的新货,外头都很难买到。”
贾琮笑道:“这段家粮铺路子挺广,今年各地天公不作美,我看过衙门邸报,北直隶粮食比上年欠收。
这种上等的碧梗米,现在可是稀罕货,有银子都不一定买到。
段家粮铺却拿来送人情,没想到薛蟠在外头还挺有体面。”
五儿往贾琮碗了夹了片咸蛋黄,却见他端着粥碗发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荣国府,梨香院。
梨香院是荣国公暮年静养之地,地方虽不大,但也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
比起贾琮原先住的青芷宅,还要宽敞轩朗些,又有一门直通后街,便于男丁进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薛姨妈借住梨香院多年,初始虽有在神京人地生疏,接势贾家权势庇护之意。
但也因梨香院幽静轩朗,房舍精致,花木繁盛,进出便利,居住舒适。
她出身嫁人皆为大富之家,一贯养尊处优,如梨香院真的泛泛,她也不可能借住多年。
加上薛家虽借住梨香院,但一应粮米日常用度,都是薛家自理,并不占用贾家一文。
薛姨妈更是精通世故,每到年节都会以为晚辈礼,给贾母孝敬礼数,至少在银钱上薛家腰杆挺直。
大早前厅堂屋之中,丫鬟已摆了各式早点,几碗香气腾腾的碧梗米粥。
薛姨妈母女二人正在用餐,见薛蟠打着哈欠进来,一脸宿睡不足的模样。
薛姨妈皱眉说道:“刚在段家粮铺做个像样营生,你也就三两天热乎劲头,如今又每日出去浪荡。
看看你这样子,大清早睡不醒的样子,这时辰琮哥儿早支棱精神上朝了。
你说你什么时候多争点气,少让我操些心。”
薛蟠嘟囔道:“妈啊,你想唠叨尽管唠叨,干嘛拿我和琮哥儿比,要太看得起儿子了。
别说你儿子我,神京城那个哥儿比得过他,儿子再不济也比宝玉强,我挺心安理得。”
宝钗听了哥哥的话,微微一笑,也不说话,总之哥哥也说琮兄弟好,她听着心里就乐意。
薛姨妈随口说道:“你瞧你这点出息,比宝玉好又顶什么用处。”
薛蟠笑道:“妈如今也是明白人了,咱家也算脱去大难,以后只等好日子来过。”
宝钗因食量小,喝了一碗碧梗米粥,便已经腹饱,见母子聊得合拢,便笑笑回了里屋。
薛蟠见妹妹离开,才对薛姨妈说道:“妈,你听说了吗,宝玉房里的彩霞,入房一月便有喜了。”
薛姨妈皱眉说道:“你可是愈发不着调,宝玉屋里丫头有喜,也是你该打听关心的。”
薛蟠说道:“妈,你会错意思了,宝玉生出什么物件,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懒得去管。
我听说琮哥儿和宝玉,都同月进的屋里人,宝玉屋里如今有些,想来琮哥儿必定也快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心情有些郁闷不快。
说道:“你这不是废话,琮哥儿和宝玉同岁,不仅是个文翰林,还是马上将,血气方刚的人物。
他身边几个丫头,都是上等的,比宝玉身边好许多,他屋里有喜没喜,还不是迟早的事。”
薛蟠说道:“上回宫中给琮哥儿承爵圣旨,儿子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威远伯爵由嫡出承袭,荣国爵庶长庶出都可承袭。”
薛姨妈不耐烦的说道:“这都什么老黄历了,还用的找你神神叨叨。”
薛蟠摇头晃脑说道:“宝玉房里丫头都有喜了,琮哥儿房里迟早也要有。
不知哪个丫头会被金山砸中,生下来的种竟能做荣国爵爷,这可真是天大的运势,不知羡慕死多少人。
不过老太太尊贵了一辈子,必定是要被羞死的,即便早些登了极乐,只怕都要被气活过来,嘻嘻。”
薛姨妈骂道:“你这种破嘴,还是多留些口德,小心嘴里长疮,牙齿生痛。”
薛蟠说道:“儿子看到宝玉房里有喜,才会想到这桩事情,妈怎么还不懂我的意思。
要是将来承袭荣国爵的庶子,不是府上丫头生的,是大户名门女子所生,你说老太太该多稀罕。”
薛姨妈一听这话,眼睛微微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