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大理寺官衙,寺卿韦观繇官廨。
房中摆设简洁,靠墙整排书架,上面码放各式文牍,密密麻麻,蔚为可观。
许多卷册都夹带书签,上面简略摘要,便于随时寻找取用。
房中书案古朴宽大,上头放置宗卷文牍、笔墨纸砚等物,显得整齐肃然,一丝不苟。
韦观繇作为大理寺首官,三法司扛鼎之人,可谓位高权重。
他虽身在高位,少有官场浮夸,处事缜密勤勉,很对嘉昭帝务实做派,四年前拔擢至寺卿之位,一直颇受倚重。
他正在批阅手头宗卷,见到杨宏斌禀告入内,便知他来禀告泄密案进展,这几日两人已有默契。
方才杨宏斌与下属三位评事,仔细磋商稽查事项,并按诸事疑窦轻重,做一番分派布置。
便携带文牍去了寺卿官廨,因韦观繇都军囤泄密案关注,杨宏斌但有所得,都向韦观繇呈报请示。
韦观繇问道:“宏斌,案情是否有所进展?”
杨宏斌将与贾琮磋商的稽查方略,先和韦观繇详述清楚。
又将八位涉事官员纠察之事,向韦观繇简述上报。
韦观繇听了微微点头,说道:“贾玉章素有卓异之才,稽事探查手法老道,即便三法司积年老吏,也逊他老辣三分。
有时我都有些奇怪,他到底是师承渊源,还真的生而知之,他只在翰林院虚应其位,倒是屈才了。”
杨宏斌微笑不语,贾琮行事出人意表,他早已见怪不怪,旁人心中惊诧,他也习以为常。
韦观繇闲话两句,便回到正题,问道:“这八名涉事官员之中,以你纠察推演,那个嫌疑最大?”
杨宏斌抽出陈瑞昌的案牍,说道:“卑职和手下评事仔细剖析,齐国公次孙陈瑞昌,最该值得深入稽查。”
韦观繇听到齐国公等字眼,目光似乎微微一亮,但并没有言语。
……
杨宏斌将稽查陈瑞昌所得,对韦观繇详细禀告一番。
说道:“卑职本以为陈瑞昌国公子弟,门第高贵,经历军囤战事,负伤之下千里报信,觉得他泄密嫌疑不大。
但贾玉章却觉得四名军囤武官,以陈瑞昌涉事最深,不能轻易排除嫌疑。
一番纠察之下,此人交往商贾,行事颇有蹊跷,只是眼下未获实证。”
韦观繇神情珍重,说道:“贾玉章所思没错,此人嫌疑实在不小。
正因他是齐国公子弟,此事愈发急促棘手,万万不可轻易放过,一定要尽快稽查出根底!”
杨宏斌神情诧异,问道:“大人此话何意?”
韦观繇神情凝重,说道:“你有所不知,那日早朝爆出军囤被占之祸,满朝文武义愤填膺,战事已不可避免。
许多将领都当庭自荐为帅,请战迎击土蛮部安达汗,齐国公陈翼便是请战将领之一。
这几日我频繁入宫,向圣上禀告军囤泄密稽查进展。
同行入暖阁议政之人,都是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等高官,其中多有提及,战事将佐遴选之事。
齐国公陈翼本就是军中宿将,且身居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在武将之中颇有名望。
暖阁议政之中,他的名字常被圣上和大臣提起,此次伐蒙之战,齐国公陈翼极可能被委以重任。
要是他的次孙被查出泄露军机,此事可就非同小可,后果难以预料……”
杨宏斌听了此话,脸色也是一变,他因官居六品,尚无入朝之资,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说道:“大人,虽然兹事体大,但卑职稽查陈瑞昌,虽有疑窦,只是揣测,并无实证。
如果用来左右遴选将领,名不正言不顺,形同捕风捉影,岂非等同推事院酷吏作风,大理寺必受朝野非议。
最终稽查结果,陈瑞昌并无泄密之事,大理寺就会难以收场,各部官员、都察院御史必会弹劾攻轩!”
韦观繇叹道:“你说的半点没错,此事没有取得实证,不能轻率揭开,以免后续难以收拾。
即便陈瑞昌真的涉及泄密,齐国公陈翼乃世传勋贵,两朝老臣,观其言行,绝不会有私通残蒙之虞。
此事稳妥之法,便是全力稽查陈瑞昌,尽快取得实证,但未显端倪之前,不得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即便我们赶不到前头,希望圣上匡定伐蒙军职,心中另有良帅骁将……”
……
大周宫城,乾阳宫。
天色阴沉,宫城恢弘,广阔空寂,透着异样压抑,只有在中轴甬道上,偶有宫女太监来去匆匆。
贾琮得嘉昭帝传谕,跟着内侍入承天门,走在空旷的宫道上,凭生出藐小沉郁之感,
赶到乾阳宫之时,宫室附近戒备森严,巡防守卫御林宫卫,比起往常多出许多,透着严阵萧杀之气。
异乎寻常的气势,让贾琮心中惊讶,这等严密防卫,不说风雨不透,只怕连只鸟雀都难以飞出……
贾琮步入后殿暖阁时,正遇上数位朝廷官员,也如他这般奉昭入宫。
其中几位都是熟面孔,如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内阁大学士蔡襄,兵部尚书顾延魁、忠靖侯史鼎。
齐国公陈翼、吏部尚书陈默、另有几人武将打扮,贾琮并不认识,但留意随身军徽号牌,应是五军营将领。
其实昨日两轮军报入城,今日又被突召入宫,贾琮对面临之事,便已猜到几分。
如今见了这些人物到场,心中越发明晰笃定。
等到众臣进入暖阁,列班向皇帝行礼平身,贾琮正看到御案后端坐的嘉昭帝。
虽然眼神清明,精神矍铄,脸色却有可见的苍白,隐约透着一丝疲倦之色。
暖阁的东墙之上,已提前挂着一张舆图,描画神京以北,大周三千里江山,以九边分界,直至广袤的漠北草原。
嘉昭帝神情郑重,说道:“今日召诸位爱卿入宫,有军国要事商榷鼎定!
昨日收到北地军情急报,残蒙土蛮部王子把都,率领数万蒙古精锐,突袭围攻九边重镇宣府镇。
宣府镇守军迎战三日不退,但残蒙早在城中布下细作,乘夜骗开南城门,宣府镇腹背受敌陷落。
蒙军入城之后,屠城近两日,城中罹难军民四万有余。
宣府镇被侵占之后,安达汗分兵亲率数万精锐,于东堽镇集结南下,攻占军囤粮道中转红树集。
其势要沿着沿途粮道南下,兵峰直指京畿,实在张狂之极……”
……
嘉昭帝说的军报战情,在场许多大臣都已知晓,但贾琮和几位五军营将领,因为官阶不高,却是首次听到。
昨日贾琮见军报快马嚣然入城,闹市纵马,情态紧急,便知北地战事必定生变,却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
嘉昭帝继续说道:“蛮夷嚣狂,背信弃义,悍然南侵,屠戮百姓,罄竹难书!
国临战事,君臣一心,同心戮力,必要将来犯蛮夷扫灭殆尽,以慰宣府镇四万罹难军民,以扬大周国威。
眼下各地卫军及五军营精锐,皆已调集北城郊外,北向二州皆已加筑城防,以防残蒙来袭。
如今兵马粮草已备,只待委任忠勇将帅,为国征战,为朕建功。
关于伐蒙将帅遴选,这几日朕与诸位大臣,一直在斟酌磋商之中,眼下已勘定各阶军职。”
嘉昭帝言罢,对着兵部尚书顾延魁颔首,顾延魁上前一步,站在御案右侧,展开明黄圣旨卷轴。
沉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周承运天下,四海生平,万民乐业,可期大治。
然残蒙三部忤逆蛮夷,祈和欺诈,背盟弃义,掠侵疆土,戮我军民,其罪滔天,神人共愤,天地诛之。
调辽东总兵官平远侯梁成宗,为讨蒙全军主帅督师,已下八百里金牌急诏,命其火速回京履职。
五军营中军主将忠靖侯史鼎,为伐蒙全军副帅都督,节制六万五军营精锐,执掌京畿九门防务。
五军都督府之中军都督陈翼,为伐蒙全军副帅都督,受主帅督师节制指挥,主责北向二州防御,伺机出兵迎敌。
宣武将军工部火器司监贾琮,独领伐蒙神机营参将,受主帅督师节制指挥,率六千神机营精锐,开拔通州待命。
五军营左军参将毕允生,率一万左军精锐,开拔通州待命。
五军营右军参将刘昌耀,率一万右军精锐,开拔远州待命……”
顾延魁宣读圣旨许久,涉及伐蒙全军将帅及文官二十余人,其中过半因官职和职司,未能入宫听宣。
贾琮听罢圣旨,心中微有震惊,自己正职五品,散勋不过从四品。
此次能被委任参将之职,独领六千神机营精锐,直接受主帅节制,将军定职颇为器重。
不仅是嘉昭帝看重火器作战之威,更是认可自己火器应敌才略。
上次他在辽东对战女真三部,统领一千火器军精锐,便能出奇制胜,战无不克。
如今统领六千神机营精锐,不仅兵员是以往数倍,配发的各式火器,也比平定女真时精良充裕。
且主帅梁成宗统兵善战,贾琮在辽东征战之时,就在他的麾下听用,彼此相得默契,出兵迎战,事半功倍。
按照贾琮原先估计,这次伐蒙之战,他必定要领兵出征,不可避免,眼下这等将帅任命,已是最好结果。
只是残蒙三部拥有精兵十五万,即便南下过半之数,也是来势汹汹,绝非当日女真三部能相提并论。
所以此次征战,危深艰巨,胜负难料,或许会旷日持久,只怕要离家很长一段时间……
……
在场众臣听过圣旨,各自心思不一,有人怅然若失,有人激昂振奋,有人处置泰然。
其中不少人目视余光,不由自主掠过贾琮,多少有些震惊讶异之情。
几位听旨的五军营将领,心中更有些五味杂陈,他们的军姿和年龄,都远在贾琮之上。
虽然此次与贾琮同列参将之职,甚至他们的领兵数量,还远在贾琮之上。
但是他们即为五军营将领,对同为五军营麾下的神机营,其异乎寻常的战力,还是多少知晓一些。
即便神机营被划分独立营地,整训练兵被赋予保密措施,但五军营人多嘴杂,新式火器之威,怎么也瞒不住人。
这几位将领心中清楚,别看他们各自领兵过万,但战力并不胜过六千神机营……
况且贾琮的参将之职,不仅圣谕明文独领一军,给了贾琮极大机动性,确保战场进退灵活,不受友军钳制。
而且贾琮率领六千神机营,越过副帅都督,直接受主帅梁成宗节制。
而这几位五军营将领即便率军过万,按常规需受副帅都督节制,虽然同为参将,他们实质比贾琮低了一筹。
但是即便贾琮过份年轻,军资远不及他们深厚,但他平定女真的骄人战绩,别具一格的火器将兵之能。
足以让任何同阶将领充满无力感,即便这几位将领心中有所不平,也是无可奈何,绝不敢宣之于口。
齐国宫陈翼听过圣旨,心中也多有失落,他曾当庭请战帅军,要借伐蒙之战,建立功勋,挽回旧勋往日威势。
只是圣上宁可舍近求远,调派千里之外辽东总兵,平远侯梁成宗为主帅,也不愿启用自己这等老将。
虽然委任自己为副帅都督,但军中主副之差,便是天差地别。
但是平远侯梁成宗乃当世名将,曾经五战土蛮部安达汗,从无败绩,他来对战安达汗,当世不做第二人选。
齐国公陈翼虽也是心中不平,但真不敢有半句怨言,因不管是统兵之能,还是骄人战绩,他都远不如人家。
在场的内阁大学士蔡襄,因为介入战时辅军文官分派,此次也入暖阁听旨。
他对其他承旨文武并不关注,唯独对贾琮极为留意,因贾琮和幼子乃同窗至交。
儿子孝宇天资出众,文华不俗,上年春闱名入二甲前列,虽不然贾琮光彩耀眼,但文略上也算相差不远。
但要比起贾琮武略惊人,幼子孝宇手无缚鸡之力,完全贻笑大方。
贾琮不过与儿子同年,已超出同僚参将,掌权独领一军,如此文武双绝,当时少年才俊,只怕少有匹敌。
依着他在辽东惊人战绩,此次出征伐蒙之战,不知是否还能再立武勋。
儿子有贾琮这种至交好友,对他自身仕途大有好处。
最近也是有些奇怪,连女儿也常提起贾琮,大概是因她兄弟之故,平时听多贾琮事迹名声。
女儿甚至和贾琮长姐,还成了闺阁之交,被邀去贾家东府内院奉茶,还是儿子亲自送过去的。
蔡襄为官精明,才识出众,算无遗策,如何看不出贾琮前途无量。
一双儿女与贾琮姐弟交好,他自然也是很愿意的,对儿子女儿将来大有助益……
……
众臣领旨谢恩,各自出宫履职,毕竟大军出征,千头万绪,每个人都肩负重担。
贾琮正跟着人流出宫,忠靖侯史鼎落后几步,等到贾琮走到自己身边。
说道:“玉章,圣上三日前便已发密诏,调人平远侯梁成宗为帅。
并已让兵部传令三关,分别从大同、蓟州、辽东各抽调精锐边军,共一万二千人,即日南下加入伐蒙大军。
梁帅亲历女真之战,深知火器犀利,依照我的推断,梁帅必定从辽东火器营,抽调大部精锐南下。
这些人曾在你麾下,随着你出关剿灭女真,都是经历实战的悍卒。
可调入六千神机营为骨干,能提高火器军二成战力。
另外,六千神机营出征,所需火器弹药配置,你要尽快妥善筹算,以便及时随军调运。
此事无人比你在行捻熟,只是时间紧促,需要尽快着手落地。”
贾琮说道:“多谢世叔提醒教诲,我出宫之后立刻筹办。”
史鼎笑道:“国临战事,良将之机,望你能再建奇功。
明日一早,我会号令神机营全军列队,你可入营自行挑选六千精锐……”
贾琮连忙谢过史鼎,出宫后便返回城外工坊,筹备出征所需火器弹药。
有让江流回府报信,想来自己被急召入宫,家中姊妹必定担忧。
他又想起方才史鼎所言,嘉昭帝三日前便已发昭定帅,并且调集三关精锐边军。
面临国事大战,行事异常,未雨绸缪,周到隐秘,不知出于何种考量……
……
荣国府,荣庆堂。
鸳鸯穿水红绫子里衣,外罩青色绣花长袄,腰上束白绉绸汗巾儿,正在罗汉榻旁小案烹茶。
小案上红泥小炉,炭火温热,红光闪耀,一壶新烹老老君眉,已是茶气烟煴,茶香四溢。
鸳鸯提壶在成窑五彩小盖钟里斟满,放在托盘上奉给贾母。
贾母举杯微抿,笑道:“这茶煮的地道,饭后喝才好,去腻通气,你们也喝一盏。”
鸳鸯让人取两只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各自斟满之后,让小丫鬟端给王夫人和宝玉。
今日贾母午饭过后,王夫人因带宝玉看望彩霞,自然要找由头给贾母请安。
王夫人接过盖碗,煞有介事尝了一口,也连说说好茶,唯独宝玉端着茶碗,有些心不在焉。
不由自主看向俏美怡人的鸳鸯,心中却是充满惋惜,如今鸳鸯姐姐也越发疏远。
往日自己进荣庆堂,老太太赏茶来吃,多半是鸳鸯姐姐亲奉,早半年竟就改规矩,思之心中怅然。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方才我和宝玉瞧过彩霞,这丫头气色极好,一切都很稳妥。
如今也已起了身子,我瞧她腰腹滚圆,实在是生男之相,到时宝玉可就开枝散叶了。”
贾母听了高兴,笑道:“要是头胎便生男,彩霞这丫头可有福气,你也算有眼光,单挑了她给宝玉陪床。”
宝玉听她们又扯淡生孩子,心中不免一阵膈应,觉得俗不可耐,好在姊妹们不在场,不然又是一桩没脸。
……
此时门帘掀开,王熙凤带着丫鬟丰儿入堂,先给贾母行过礼数,瞥了眼王夫人和宝玉。
笑道:“我刚进门就听见二太太说话,听着倒是透着喜气,不知说什么好事?”
贾母笑道:“方才正说彩霞这丫头,看着腰身模样,多半生男之相,这可不是好事。”
王熙凤随口笑道:“那自然是桩好事。”
她口中虽客套,心中却多有鄙夷,自己姑妈也是没话找话,想过来牵扯老太太,也不找个体面话头。
即便生男之相,那又能怎样,顶了天也就是个偏门庶子。
琮老三生个庶子,说不准将来就是荣国爵,宝玉生的庶子,不过老鼠儿子打地洞,虚耗米粮的货色。
贾母突然问道:“今日都过了晌午,怎么也不见林丫头、二丫头过来走动,都在东府抱窝了?”
王熙凤说道:“老太太是没听到风声,我也刚听东府传来消息,琮兄弟上午回过府邸。
只是没待多少时辰,宫里就有内侍来了东府,说是圣上急召琮兄弟入宫。
我让平儿过去打听,二妹妹说北边军情紧急,蒙古人要闹事,琮兄弟被召入宫,多半是要紧政务。
如今她们姊妹都等着回音,所以没顾上过来走动……”